大年初九,我忽然想包饺子,独自,静静地包饺子。跑去菜市场,果然有荠菜,买了,兴冲冲拿回来,向家人宣布我要包荠菜馅饺子。 除夕前一天,我去买荠菜,竟然没找到,摊主们像商量好似的,都没有,而之前每个菜摊都有的。不得已,只能买韭菜。若在以前,韭菜包饺子也是佳选,但是今年过年,没有荠菜就少了那么一点意思。 小时候在山里,每年冬天我们定会去野地挖荠菜。荠菜和肉是绝配,一起剁碎包饺子,创造了一家人过年时其乐融融的幸福氛围,成为我们舌尖上的习惯。我家包饺子是皖北传统,擀饺子皮就像擀面条,擀出一张又薄又圆的大面皮,不切成面条,让面皮裹缠于擀面杖,在擀面杖上深深划上一刀,面皮便一层层铺展开,再切成大小合适的饺子皮。饺子皮大致呈长方形,一头宽些,另一头窄些,看上去生动活泼。拿起一个,填上馅,包住,边缘捏实,顺手翻过来,让两翼联结在一起,就成了饺子。家乡人说这样的饺子是“猫耳朵”,我们习惯了这样包饺子。 有一回过年,军工厂许多职工回不了老家,就在山里过年。老乡吴叔和王姨请奶奶去家里吃饺子,让我跟着奶奶一起去。吃的饺子当然是“猫耳朵”,“猫耳朵”和汤一起盛在碗里,浇点醋,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这时,另一个老乡家的孩子来了,进门就喊,叔,姨,俺给你们拜年。吴叔、王姨热情邀他进屋,给他盛一碗饺子,他吃完就走了。吴叔收拾碗筷,发现剩下半碗饺子皮。吴叔心疼,笑得有点难看,说,他不傻呢,把肉馅都吃了…… 小时候过年真是难忘。 择荠菜,洗净,剁碎,掺上肉馅和姜葱一起搅拌,然后和面、擀皮,一气呵成。我执意要自己动手包饺子,妻过来帮我,被我拒绝。她包饺子速度快,包得也好,常常是一个人擀面皮,一个人包,但是她不会包“猫耳朵”,就像我不会包她拿手的如月牙的饺子。她说“猫耳朵”是馄饨,网上有许多人也这么说,可我认定“猫耳朵”是饺子。她包的饺子在我家乡叫“小汤”,偶尔为之。但是,这么多年我都是吃“小汤”,“小汤”成了饺子,盛在盘子里,不带汤,吃完可以喝点饺子汤。说实话,如此吃法虽然有时意犹未尽,但是我已经习惯了,爸妈和弟妹们也已经习惯了。然而今年,我就觉得这样吃饺子少了一种滋味。 今年过年,十几口人依偎在老妈身边,热热闹闹,做了二十多个菜。我家是除夕中午吃年饭,开饭时,我给爸摆了一副碗筷和酒杯。我轻描淡写地快速向大家说了这事,没敢停留。大家的心情都很凝重,都向爸的座位看过去,像是和他打招呼。去年过年,爸还在,坐在轮椅上,说话已经艰难,脸上却挂着笑容。我请妈宣布年饭开始,爸突然不高兴了,大概是觉得自己受到冷落。几十年来,每年过年都是爸主持的,这次,我觉得他说话困难,没想到就惹他生气了。这是我的疏忽,没想到的。人在生命的尾声,大概非常在意亲人的细微举动和态度。 面和得有点硬,擀起来费劲。我又犯了擀面皮的老毛病——中间薄边缘厚。顾不上这么多了,擀好一张,切好,包一个,顿时找到了过年的感觉。那些年,爸妈就是这样包饺子的。饺子放在案板上,看上去像真的猫耳朵。爸去下饺子,我等不及,忍不住掀锅盖看。爸阻止我,说:“别掀,掀一掀,烧半天……” 说实话,过年这几天我都像是在做梦,神思恍惚,像一只风筝找不到大地,不知道灵魂在哪。此刻,包着我熟悉的“猫耳朵”,气韵一下子打通了。我非常投入地包饺子,把自己的心和情也包进去了。 一个个“猫耳朵”整齐地排列在盖帘上,像一只只小猫静卧,毛茸茸的耳朵支棱着。再细看,又觉得像肚脐,忍不住就乐了。八十七岁的老妈过来帮忙,她嫌我擀的皮厚,就亲自动手。面在她手里,像是制作一件工艺品,柔和而富于美感。那一排排“猫耳朵”在我眼前忽然风拂麦浪般,掀起了丰收的喜悦;又像是三月的大别山,春雨田野,燕子穿梭,茶尖上缀着晶亮的雨…… 那是我逝去的童年吗? “猫耳朵”稚拙的姿态,打捞起我沉入水底的岁月,让我触摸到那个遥远的梦。我空旷的身体像一只透明的瓶子,灌满了时光的水,有一种力量和温暖在无言地蒸腾,像云,像雾。我看见头顶上是一片湛蓝的天,高远纯洁,我很想飞上去看看。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一杯茶,一盅酒,一口醋,一把新鲜的荆芥或野芹菜,一块家乡的烟熏肉,就能把身体和灵魂唤醒。此刻,我醒了。 年有回味,回味的何尝不是思念的人生,又何尝不是明天的一轮圆月?年是去年的,也是来年的。它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假如生命是一座长长的桥,年就是那一个个不可缺少的桥墩。是这样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