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浙江桐乡人,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花城》《作家》《钟山》等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款款而来》,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散文集《那么远,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 凤 凰 ◆◇ 但 及 1 “看,凤凰!” 手机里出现一只炫丽的鸟。鸟从没见过,红色为主,辅以其它的斑斓色。我生起欢喜,真是凤凰啊。这只传说中的大鸟出现了,长长的脖子,长长的尾巴。“世上最美的鸟。”“仙子”说。她在网上看到鸟的视频,转发给我,向我炫宝。 “这么美,美得不真实了。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世上的东西。”她说。对于一种突然出现的美,人们总会毫无防备。是啊,我们听神话,想象神鸟,当真有这么一只鸟出现时,的确让人手足无措。我对着屏幕,一遍遍地看。一连看了好几遍,我也怀疑自己的眼睛。 “仙子”和我是驴友,我们一起爬山,登高,遥看风景。她比我小七岁,也可能八岁,谁知道呢,年龄都是自己报的。我叫不出她真实姓名,队伍里都叫网名。我的网名叫“山影”,他们都这样叫我。我长得不高大,甚至还有些瘦小,不过我体力好,人精干。“山影,你是南方人性格,聪明、黏乎,还不爽气。”这是“仙子”对我的评价。这样说也反衬她,她正好倒过来,做事急、快,但情商不高。没办法,人无完人。 “仙子”戴眼镜,黑框、大号,像托了个架子。她是儿科医生。她说平时不戴,出门为了看清山路才戴上。她单身,手腕上常有一串珠子,别人一碰,她会像触电般逃离。“不能碰,任何人都不行。”她神秘兮兮。 “三清山,人称小黄山。这个周末,去不去?”聊完凤凰后,她这样问。 我想去,但我得安排,比如单位会不会临时加班,再有孩子的兴趣班,接送、作业、用餐等等。当然还要想尽办法和妻子“请假”,要编一套说辞。 “回去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我说。 “做个决定真难,哎,我都替你着急。”她就是这样,与我慢半拍的性格完全不同。 我工作在长三角的嘉兴,职业是个设计师,每天对着电脑画图,按规定的大小、尺寸、颜色来设计图纸。画啊画,将它们变成立体图案,变成我生活中的工资。我们的办公楼漂亮、时尚,大玻璃窗亮堂、发光,里面清新又整洁。我在里面却有一种住监狱的感觉。我们是股份制设计企业,名号也响亮,这些年房地产喷发,我们是赶上了一轮好时光。但在我内心里,觉得这些繁琐,还有更心动的事,比如爬山。那是件令我着迷,并为之神往的事,一到山里就自由、舒坦了。 次日一早,我给“仙子”去电话。“定了,我去。三清山一直想去的。” “要考虑一个晚上,太漫长了。你要请示汇报吧?去爬个山,又不是去鬼混,做个决定会这么难?你啊你,买块豆腐撞死得了。” “说话怎么那么难听?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点光火,口气也变了。 闻到了火药味,对方那头沉默了。这沉默约有一二秒的时间。“看,我这张臭嘴。”能想象她在电话那头的表情,皱着眉,握着她的小拳。“这样吧,我给你准备好真空牛肉和进口能量棒,算是谢罪。”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说就过,说过忘过。她告知我,周末参加的人多,有三十几号人,周五傍晚六点在子城广场集合。 子城在嘉兴的城中心,有段老城墙,原先嘉兴府的所在地。这些年这个地块得到修复,子城复原,城墙延长,还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天主教堂也恢复了,这一带一下子成了时尚打卡之地。年轻人在这里露营、集聚,许多的摩托车队也在这里风起云涌。 “不见不散啊。”那口气,仿佛领队,其实她根本不是领队。 2 在微信朋友圈里,“仙子”发她的日志。 迎接我们的是小道。 残存的石阶、倒下的树木、茂密的杂草都昭示这是一条被遗弃、被封存的道路,废弃石阶的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飞雨、落叶、荒草,一条模糊的小路蜿蜒在雨水里,在邀请我们。 树被雨雾封存,看上去是糊的,一棵棵似幻影。溪流倒是欢快,声音畅亮,先声夺人,带着凉意的欢腾声在山谷回响,淹没了我们的脚步。雨从天空坠下,在石壁、树顶、树杈上飞散开来,变成碎沫子,久久地腾在空中。有一会儿,雨细极了,肉眼分辨不了,但依然在舞,塞满整个空间。那雨丝,就像人的影子,你捉不住它,但它就是存在。你试图躲开,它却越来劲,蜂拥着,往每个角角落落、每条缝隙里钻。不久,我的眼帘成了水帘,睫毛尖上都在往下滴水,眼前模糊一片。 这是她爬三清山的记录,带着强烈的文学性,让我眼前一亮。 此刻,山正醒来,轻雾如绸带般,飘忽不定。我们走在山腰间一条细长的小路上。空气和树都湿漉漉的,山谷里也变深了,溪水岸边长满苔藓,水声一股脑儿罩住山色,只听得哗哗声把耳朵灌满。雾很任性,反复,不一会又荡回来,包围了我们。“你可以成作家了。”走到她边上,我跟她谈读后感。 “少扯,走你的路。” “真的,我表哥在市作家协会,可以推荐你加入作协。” 她嘿嘿冷笑。“谁稀罕,是不是作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不是写出了感受。” 她不理我,掉在队伍了最后头,蹲在地上对着山景拍个不停。她就是这样,我行我素,你也可以说她自得其乐。“哇,这么美,你们都无动于衷,唉,这是浪费大地的美好啊。”镜头探过去,对准花蕊,她边拍边这样感叹。不久,她把一群花发到了群里,花上有一只振动翅膀的小蜜蜂。虚实结合,蜜蜂的翅膀振得像水波,美得异样。她能抓住这瞬间的美,她有这本事。 第一次与她结识,是在天柱山。那里的山真的就像一根根柱子,秀美又惊险。那天,我们走在一道长长的山脊上,阳光从山谷的树丛里透出来,光被分割成几缕,细长的,把树叶染得金黄。她背重装,戴块橘色的头巾,一直奔在最前面。后来,她扭头,擦汗。“唱歌吧,我们大家一起唱。”她对着后面冗长的人群说。“好啊!”大家齐声跟进。男男女女,鲜艳的衣裳刺眼又闪亮,像大群蝴蝶在山间扑飞。 “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珍惜所有的感动,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风风雨雨都接受,我一直会在你的左右……”歌声越唱越响,嘹亮,穿越树林和花草,荡漾在山谷和山地的缝隙间。她站在那,像个指挥家,挥动手臂,打着节拍。她的声音还超越了其他人,清晰地浮在最上层。每个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饱满、有力,又有些尖锐。 大家边走边唱,沉浸在歌声里。她也边退边唱,忽然一滑,她在空中摇摆起来,一只脚已腾到空中。她在平衡,努力让身子得到控制,但已纠不住偏转的身子。我就在她身边,不远。我眼明手快,冲过去,猛一把,抱住她后腰,没有让她继续滑出去。人没有倒下,眼镜却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跟斗,钻进了草丛。 “你存心的,你揩我的油。” 她对着陌生的我,一脸严肃。的确,我抱了她,感受到她腰间的那层肉感,还有衣服的滑爽。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想争辩,又说不出口,傻傻地站着,一脸的无辜。心想,是啊,我怎么抱了她? “别不识好人心,要不你早四脚朝天了。”有人这样说。此话一抛出,大伙儿笑得更欢了。 我脸红了。本该自信、笃定,但我就是这样,一脸的愕然和不适。 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噢,也是,否则我早就屁滚尿流了。”她自己竟作了这样的延伸和补充。“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你占了便宜,我还要谢你。我这不是倒贴吗?”她伸出空心拳,捶了我一下,四周顿时响起一阵哄笑。爽朗的笑声一直回荡在山尖尖处。 就这样,我们认识、熟了,成了朋友。 3 山之道俱乐部在子城边,一间古色古香的民国建筑里。我们一群人在那里相聚,我跟她说起了“凤凰”。 “不是凤凰,它叫红腹锦鸡。”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一只鸡呢?名字还那么难听。”她面露惊讶。 俱乐部里有很多的人,他们在聊天,喝咖啡,也有人在门外大院子里抽烟。这里是我们经常聚会的场所,是日常劳累后的一个驿站。那房子古色古香,红砖与青砖混搭,院子中央的桂花开得正旺,香味在屋里屋外盘旋。我打开手机,给她看资料。里面有图片,以及红腹锦鸡的介绍。我还读了一则新闻,说的是陕西有个老汉,在山里发现一雌一雄两只,以为是凤凰,每天去投食,四年后发展成了四十多只。其实不是凤凰,就是红腹锦鸡。不过,它们的确漂亮、招摇,吸引了不少人,村庄也成了网红村。 “不听,不听,就是凤凰。”她转过身,不理我,鼓着腮帮子。 “哎,这世上没有凤凰。”我说。 红腹锦鸡靓丽,远远超出一般的鸟儿,红黄相间,夹杂着斑斓与鲜艳,尾巴又柔又长,柔软里有种高远。它的美不能言说,美得自然,又恰到好处。是啊,如果它是凤凰有多好,我也这样想,可惜不是,它只是一只鸡,一只漂亮的鸡。 “不许你这样说,不许。就是凤凰,就是。”她生气了,竟然拂袖而去,离开了聚会。留给我一个离开屋子远去的背影。她不接受它不是凤凰这个结果。 “仙子”与众不同,与队伍里的其他人区别很大。她开朗,喜欢调侃。“知道吗?你的脸通红通红,就像一只猴屁股。真是太可爱了。”我抱她那次,一直被她笑话,我的红脸成为她津津乐道的话题。“没想到一个男人会这样脸红、害羞,好像偷了东西被当场抓住。”她风风火火,喜欢各色美食、宽松的衣服和流行乐。她在哪里一坐,都会围着一堆人。微信是她的舞台,她发文字和照片。风景、花草、树木、生灵以及她那些花花绿绿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儿全上。如同她的网名一样,她仿佛生活在另一片天空,那片天空与现实有交织,但又不同于现实。它是现实的升级版,是云上的现实。有人叫她“女侠”,也有人称她“女巫”。 “喂,美女,你是救死扶伤的使者啊。”有一次,爬山累了,我们坐在一片土坡上啃面包,附近还有一堆牛粪,我这样调侃她。 “你懂啥?”她朝我白了一眼。“在医院其实是件痛苦的事。“ “为啥?“ “有太多的死亡,还有那没完没了折磨人的病痛。”她的神态是凝重的,带着某种伤感。“病痛分几种,身体的痛是一方面,心灵的痛更糟。现在患抑郁症的人那么多,还在读小学的少年也患。看到这些孩子,我心里不舒服,怎么一下子这样了呢?这就是医院。你说医院让人轻松吗?” 她如此一说,我哑然,熄火。 “你只知道画图纸,世事不懂,我的痛苦你更不懂。” 不过,当她知道我喜欢文史和古典音乐时,又赶紧补充道:“乖乖,你行的,家里有五千多册藏书啊?那不会是摆设吧。” “是摆设。”我干脆承认。 “那也好,总比别人炫耀钱好。你是文明式的炫耀。” 她又说,流行乐是给不成熟的人听的,只有古典乐藏着一种深沉的美。“那种美,是真正的美,来自灵魂的声音。你有一个大灵魂。” 与她在一起就是这样,很亲切,很开心,但也有些无奈,她自带一股能量,有时我只能仰望她。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4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