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山东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花局》《大地之上》《背后》,作品集《凤栖梧》《不凡之镜》《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艾先生几多鱼》等,共计900余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 “历史上那段时间” ◆◇ 王方晨 “历史上那段时间”,老齐就是咱英雄山北广场的骄傲。这并不过奖。因为老齐的客观存在,就可以说“上至社会精英,下至贩夫走卒”。 因为“上至社会精英,下至贩夫走卒”的全方位聚集,本城英雄山北广场才称其为咱英雄山北广场。 “历史上那段时间”,还是老齐的开场白。 截止到著名的“八项规定”出台前,人们是没有见到过老齐的。那时候人们见过的最高级别的国家干部,是省委办公厅一个叫老连的退休副主任,家住八一立交桥东北角的省委一宿舍。 此人爱好收藏明清文物,常来英雄山文化市场“淘宝”,因为人长得像纸片儿,行动悄无声息,也便从未引人注意。 如果不是广场上的人对“八项规定”产生了模糊认识,老连也不会在人群外驻足。怎么能够相信一个纸片人儿是在政府重大决策方面的权威呢?无奈之下,老连只得亮出身份。这不得了。 因为老连,历史上那些人物,比如历任本省省长,谭省长啦,白省长、赵省长啦,张、苏、姜,就都像了邻居,就都像密切接近群众的典范,都成了老谭、老白、老赵、老张、老苏和老姜。由此,老连感受到了新时代接近人民群众的必要,连续一个季度,频繁出现在这喧嚣之地。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就不来了。 传言老连误购了大批古玩赝品,以致家庭经济亏空。本来一生两袖清风,积蓄无多。这就惹恼了众儿孙,从此被强行禁足。 春暖花开时节,齐老儿身健不扶拐杖,瘦骨衰筋强硬,低头缓步而来,看他容貌是人形,却似星宿出洞。 从老齐身上最先闻到的气味,广场常客老刘自作聪明,言其为巧克力味儿,实则拿铁咖啡味儿。 拿铁咖啡乃老齐平生最爱。平生最常光顾的场所,就是咖啡厅。至于英雄山北广场,压根儿排不上号儿。他在本城孤身一人,儿子一家远在南国深圳。他之爱咖啡,到了“不在咖啡馆,就是在去咖啡馆的路上”这种地步。按说,深圳作为我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咖啡馆会比本城更普及,但他独爱本城咖啡馆,多次拒绝儿子接他去深圳安享晚年。 算起来,老齐从本城某高校退休,已有十一年之久。长期嗜饮拿铁咖啡,未能使其头发增黑,反而冰髯雪鬓蓬蓬。 至少十一年,老齐是棋盘街古比奥咖啡馆的忠实主顾。 “历史上那段时间”,古比奥咖啡馆请来过山东歌舞剧院的一位知名提琴手。尽管如此,咖啡馆也没有名爆本城,甚至知道棋盘街有个咖啡馆的也很少。 咖啡馆主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当过远洋海员。这位以实玛利似乎并不在意咖啡馆红不红火。在老齐印象中,他总是躲在所有人的背后,面孔笼罩着一层冷寂的灯影。 十一年过去,很难说为什么两人没有发生很深的交往,而老齐来古比奥的习惯却得以养成。 老齐离开古比奥咖啡馆细藤编花的椅子,走到英雄山北广场,在人们眼中一直是个谜,反正在历史上的某年某月某一天,老齐出现在了北广场聚集的人群近旁。 曾有传言,老齐作为一名历史学专家、高校博导,也像老连一样,嗜爱文物古玩。在他走向英雄山文化市场的时候,恰巧一股风把人们的谈论吹到了耳中。 相对于历史学家的严谨,普通民众历史学知识的浅陋甚至乖谬,不足为奇。 “历史上那段时间。”齐老儿一张口,疑云顿扫。 老齐退休的时候享受正高二级,待遇比老连要高。 “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往往是那些第一步,因为很多时候,走出第一步就再回不去了。”老齐曾经这样教育儿子。而在“历史上那段时间”,老齐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轨迹,在这样的一天发生了重大转折。 像托赛里小夜曲唱到的一样,“快乐的幻影像金色的梦,占据我的心灵”,坐在咖啡馆细藤编花的椅子上,回味着拿铁咖啡的芳香时,老齐仍旧清晰感受到了来自英雄山北广场的款款深情。 多年跟儿子一起生活的妹妹,今天将从南国深圳,抵达本城。从咖啡馆走出来,老齐就去了老火车站。 由于老齐的头脑常常停留在“历史上那段时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区分老火车站和新火车站的意识。这就造成在老火车站扑了空。等到妹妹把电话打来,才想到自己疏忽。满怀愧疚要妹妹在新火车站等候自己,妹妹却说不用,她已经坐上公交。 新火车站也叫高铁西客站,远在腊山河畔的本城西郊,是京沪高铁的五个始发站点之一。 妹妹只比老齐小一岁,年轻时有过短暂婚史,丧夫后至今未婚。长期住在老齐家里,后来侄子在深圳结婚生子,就代替老齐夫妇,千里迢迢去照看侄孙。 兄妹见面,妹妹没显出丝毫不快。老齐还在为自己的疏忽感到不安。 “历史上那段时间……”他说。又马上打住了。 老齐知道,自己将要提起的是“老火车站”的拆除。此刻意识中的“老火车站”,是指津浦铁路济南站原址上,那座典型的德国风格日耳曼式车站建筑,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由德国著名建筑师赫尔曼·费舍尔设计,也曾是亚洲最大的火车站。 在“历史上那段时间”,虽遭到本城热心市民和著名专家学者奋力挽救,“老火车站”也仍未能避免被拆除的命运,以致成为经久不衰的话题。想到自己身为挽救者的一员,会让老齐略微感到欣慰和不一般。 一到老齐家,妹妹就开始忙活。家里的一切,那些食材、厨具、衣物,她仿佛凭借本能,就能准确找出来。 这个看上去干巴巴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身子里蕴藏了充沛的精力和那么多对哥哥、侄子一家的爱。 因为无私,与肉体的欲望无关,那爱也便有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让老齐只能表现出很乖的一面。妹妹打扫卫生,就看着妹妹打扫,妹妹说在家里吃饭,就听凭妹妹下厨。 到底还是惦记妹妹初到,应该有一番更好的招待,饭后提议去棋盘街喝杯咖啡。孰料一开口,就被妹妹否决: “去喝那‘猫屎’!” 老齐不由一惊,不是因为乍一听此言粗鄙,而是怀疑妹妹也是有些懂得咖啡的。 “猫屎”并非老齐的嗜爱。不记得古比奥咖啡馆有过“猫屎咖啡”昂贵的踪影。老齐“从一而终”,向来只爱拿铁,而且只爱意式拿铁。 妹妹给老齐摊牌,此行的唯一目的,是要当面督促老齐,既然不想去深圳跟儿子一家团聚,那就该尽快给自己找个好老伴儿。妹妹显然无视了老齐足够的生活自理能力,而且忘记了自己未婚多年。 这个家处处干净整洁,老齐生活规律,平时去咖啡馆就是一项有益身心的生活调剂。咖啡馆在棋盘街不起眼,只是居民区外一栋包着铁皮的矮房子,室内格局固定了十几年。从文化东路上的家里慢慢蹓跶过去,也只需短短十分钟。冲咖啡的水来自大名鼎鼎的黑虎泉。老齐没理由不着迷。 拿铁咖啡该叫“拿铁泉咖啡”才对!放眼全世界,能喝上“拿铁泉咖啡”的,肯定只是少部分。 对妹妹的要求,老齐一口答应: “行!” “我劝你不要挑三拣四的。”妹妹一边缝着老齐的一件衬衣,一边谆谆教诲,“‘老伴老伴,老来作伴’‘该省得省’,但也不能太省了。” “那肯定。” 这些年,老齐的邻居有所改变,但不到两天,那些新邻居就都被妹妹认识了。她还通过老齐不了解的种种方式,把老齐要找老伴的讯息,尽可能地扩散了出去。 得知棋盘街舜和苑小区有个女的,离异后跟女儿在国外生活过,感觉跟老齐挺合适,就借故登门上访,果然见那女人家里布置得很有异域情调。 女人比老齐小五岁,肤白貌美,十指尖尖,留着夸张的大波浪头,搭眼看上去也就四十几岁。家里也是干净的,不知是不是有人替她收拾。闲聊中,女人姿态优雅地给老太太冲了杯热咖啡。老太太了解到,女人是因在国外不习惯,才又返回国内。 咖啡落肚,老太太却不想跟老齐提起了。 除了广撒网,老太太还会把自己看中的女人领到老齐家中来。也不知她都是怎么联系上的,就像她从未离开过本城。 妹妹总共在本城停留了半个月,其间跟老齐一起去过一趟英雄山北广场。回来的路上,妹妹沉着脸。 刚进家门,妹妹突然骂了一句: “臭男人!” 老齐暗自认为不该带妹妹去那个地方。英雄山北广场上聚集的,哪里仅是“臭男人”?是一个个又老又臭的男人。当然是在妹妹的眼中喽。 不料,临睡觉,妹妹竟神色平静地走到他的床边,对他说:“哥,以后多去英雄山走走。”他不敢相信,但看上去妹妹绝对不是随口说说。听起来,好像他最该去的,恰恰就是英雄山北广场,而不是棋盘街散发着“猫屎味儿”的咖啡馆。 第二天,妹妹照旧热情地跟任何人联络。过去他真是小看了她的社交能力。在他认为婚事定不下来,她就不回深圳的时候,她却又主动提出离开本城了。 送走妹妹,老齐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古比奥咖啡馆坐了大半天。他第一次在咖啡馆感到无聊。 退休后不到三年,老齐就断绝了与学界的所有联系。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在历史研究领域实则可有可无,正高二级职称代表不了一个人真正的学术成就,而他的所谓成就也并不是社会所需要的。来咖啡馆,一为享受拿铁咖啡带来的愉悦和宁静,二为消磨时光,让思绪悠然飘浮在一片神秘的虚空之中。他从未动过要与那位以实玛利讨论有关历史问题的念头,也从未想到与咖啡馆的其他常客进行交流。历史学在他的世界已杳然远去,尽管他一直把“历史上那段时间”挂在嘴上。 古比奥咖啡馆的吸引力,还在于出门就是一条极普通的街巷,街巷里一幅尘世生活的图景,既没有什么文物古迹,也没有什么特色建筑。初来乍到的人,几乎发现不了这栋矮房子,这却是老齐想要的,因它与热闹的市井,离得如许近,却藏得如许深。 此刻,老齐居然无法沉浸在拿铁咖啡的幽香之中了,什么东西在远远地召唤他。 “历史上那段时间。”浑然不知,老齐轻轻脱口而出。 我依然看见你那迷人的眼睛, 依然听见你那令人忘忧解愁的笑声…… 老齐走出古比奥咖啡馆,去了英雄山北广场。 通常情况下,英雄山北广场人多的时候在上午九点至十一点之间,大多数人要回家吃午饭。下午来的人,明显减少,基本上集中在一点半和五点之间。 老齐这回赶在了人群将要散去的下午。 阳光已经温柔起来。在他眼里,英雄山顶上的纪念碑,像根玉簪,使他不由想到葛长庚“螺髻双鬟堆浅翠,樱唇一点弄娇红”之句。心头一荡,就把那脚下软了。往前走一步,挪一步,走走挪挪,耳中还往复着托赛里小夜曲的片段: ……一切都已成梦, 我的爱永远不再归来! 这是从哪里说起! 老齐捺不住一阵恼怒,钉住两脚,不走了。 “历史上那段时间”,那一定很久远了,老齐也有过青春的骚动。他找到了自己美好的爱情,在他风华正茂的年纪。 他们一同度过了十五年幸福时光,各自事业有成,是同事和邻居眼中的体面人和钦羡的对象。每年的两个假期,除了参加国内的一些学术活动,总会抽出一两周出门旅行。 在十万大山茂密的丛林中,他们乘坐的大巴失灵坠崖。两人虽幸免于难,但妻子却终身瘫痪,生活从此变换了轨道。多亏有单身妹妹的照顾,他的工作才没受影响。 后来,妻子又查出多种症候,五十三岁死在缺血性心脏病上。 “历史上那段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可以肯定,他仍旧保持了体面。衣着、饮食,没有马虎。养几盆花,挂两幅自己喜欢的小静物画。半年左右,请家政做一次全屋清洁。玻璃明净,地面、桌面纤尘不染。一日三餐,自己动手。餐具归置得像编年史。灶台、水盆,均不见水渍、污渍。他不养鸟养猫,总是一个人静静做着这一切。做完就静静休息。 然后,穿戴整齐,不慌不忙走在去咖啡馆的路上,走向那在闹市中藏得很深的地方…… “老齐”“齐先生”“齐老师”“齐爷爷”,称呼不一,他都会落落大方地含笑答应。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这样体面地走下去。他已经为此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他与学界的主动隔绝,也未尝不是一种体面。他从来就不是不识时务的人。那些书本,可不是白读。 然而,他动心了。妹妹还没到达旅途终点,他就想让妹妹掉头了。不是他不自信,是相信妹妹可以助他加快进度。 青春年华逝去不复返, 没有你的爱,我怎能延续此生! 英雄山北广场的人得知老齐是个老单身汉,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甚至马上就有人提出要给他物色优质老伴。当然,他总是要言不由衷地拒绝一下子的。 “历史上那段时间,”他从容不迫道,“番茄因色彩太艳丽,而被怀疑有剧毒。” 除了叫西红柿,番茄还有一个霸气的名字,叫“狼桃”。第一个吃番茄的人,为人类生活做出了无比巨大的贡献。 老齐的目光投向英雄山顶的那根玉簪。嗬,那仪态!在场的人哪个有过?老连能比?再怎么说,老连也只是一个官员。 哪是凡人?其乃半仙! 半仙配什么,不言自明。恐怕搜遍本城,也找不出来。 这就不怪有人又暗暗摇头了。 大约两周,英雄山北广场的人没见到老齐,不免引人猜测。像老齐这样的抢手货,难得过夜。没劳保,或退休工资两三千的,那是门儿也没有。设若人漂亮呢?人们会想,怎么个漂亮法儿。又有跟老齐相匹配的退休金,也是高知,或者像老连那样的高干,人又漂亮,有没有可能?不排除。漂亮的女富豪呢? 老齐的选择多了去! 越想,水涨船高似的,越觉得老齐不一般。 老齐不一般,英雄山北广场也越不一般。有人打听过了,正高二级相当于副部待遇。老连什么待遇?临退休也没弄上二巡。老连和老齐,中间差两档。 怎么觉得咱英雄山北广场离不开老齐似的了?“上至社会精英,下至贩夫走卒”,英雄山北广场就这么牛!英雄山北广场就是本城鲜活的肺腑。 英雄山北广场疼,全城疼。痒,全城痒。乐,全城乐。 老齐来了! “历史上那段时间。”老齐满脸幸福的神色。 往人群中一站,老齐就是英雄山北广场的定海神针。“历史”,听上去是个名词,实则一条根。扎向大地,扎得深,也够远。一无阻挡地洞穿北广场的水泥地面,本地特有的溶岩地层。坚硬的燕山期辉长岩,也是小菜一碟。面对泥土,更是摧枯拉朽。宛如一曲长歌,通过无尽的黑暗,最终延伸至岁月深处。英雄山北广场从此也就与浅薄、虚浮无关,而是无比的坚定、庄严和厚重。显而易见,人们看待老齐的目光是怎样的。 不但被一个个又老又臭的男人爱着,更被本城某个优质女人爱着,幸福之情若不溢于言表,辜负了大好春光倒罢,辜负了悠久光荣的历史,如何说得过去!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4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