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五十余部。作品多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以及多种全国年度小说、散文随笔选本选载。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中篇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 西北有高楼 ◆◇ 王祥夫 1 怎么说呢,你不妨朝西北那边看。 如果有人留意,就会经常看到西北角那栋楼的三层阳台上总有个女人探出头来朝下看,这女人已经不年轻了,却还梳着两条辫子,因为她梳着辫子,所以又让人觉得她还年轻,这就让人们有些捉摸不定多少觉得有点奇怪,人们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她在上边独自说些什么。 “她在跟谁说话呢?跟谁?”有人问。 “那是个傻子。”有人说。 “她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停停,这人又说。 怎么说呢,这一带据说马上就要被拆掉了,所以有说不出的乱,到处是拆迁垃圾,不刮风下雨还好些,一旦刮风,垃圾会被吹的到处都是。院子里人们搬家扔出来的垃圾简直是什么都有,瓶瓶罐罐,破沙发烂床,但主要是各种烂塑料袋子,因为这里要拆迁,市政卫生部门就放弃了对这片拆迁之地的卫生工作,任由它脏乱,其实他们也收拾不过来。垃圾这东西其实是长腿的,会到处跑,今天在东,明天又跑到了西,最可怜的是道两边的树上,挂满了被风吹上去的塑料袋子。这地方肯定要拆了,人们都搬走了。但即使是这样,下边街两边的小饭店小菜铺小五金店还有镶牙馆小按摩店理发店现在还都继续开着,那些小店老板的想法是能挨一天算一天,就这么,大家都互相观望着,院子里的人家,怎么说呢,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搬空了,门窗都被拆掉,铝合金铁合金的窗框子都被拆去换了钱,整栋楼整栋楼的上面现在是一个又一个的黑洞。说到拆迁,人们一开始还坚持着不搬,因为上边一直在催,一直在催,不停地在催,但没起什么作用,直到后来有了新政策,贴出了告示,上边一条一条说了许多要人不忘初心的大道理,但其实最动人的却只有一条,那就是谁家搬的早谁家就有可能先挑到那边好的楼层,那边是哪里?好像是谁都不会知道,但有消息灵通而又有关系的一些人已经私下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了,一传十十传百,都纷纷跑去看,却原来还是个工地,正在打地基。但位置很好,靠近市中心,又离一所学校不远,西边还有个大超市,大超市过去是个医院。于是人们开始搬了,一家搬,许多家就都也跟着搬,有兵败如山倒的味道,很快,院子里整整八栋楼都几乎搬空了,但怎么说呢,当人们都纷纷搬走,上边好像又一时不急着拆了,应该是,院子里的人家搬空了,下一步就轮到了小街两边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铺,但上边下来的人只在街两边的店铺墙上刷了不少很大的“拆”字,用白粉,画一个很大的圈把那个“拆”字圈在里边,以期引起人们的注意,刷完这些“拆”字拆迁工作就停顿了下来,拆呢还是不拆?人们又好像为此十分着急,这是春天时候的事,现在都已经是秋天了,树叶都开始“哗啦哗啦”地飘落了,但还是没有拆的消息,时间停在这里了,好像不再向前去,也不向后退,一时停顿住了,但这里人来人往的热闹还是不减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们虽然暂时被安排到了别处,但他们没事还是喜欢回到这里来买米买面或买菜买油,好像东西只有这里的好,或者是找老街坊站在一起说说话,而他们所说的话又左右离不开拆迁。 “怎么还不拆?”有人说话了。 “还不全因为老张那个大妞。”有人答话了。 “她想干啥?”有人又问。 “她想等她的‘小萨’回来,她怕‘小萨’回来找不到家。” 人们说的那个大妞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三楼阳台上梳着两条辫子的女人,人们都叫她大妞,别人都搬走了,但大妞却没地方去,你让她去什么地方?她没结过婚,虽然没男人她却生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九岁上又丢了,给人贩子拐走了,所以她没地方可去,大妞可真够命苦的。人们说话的时候还会朝西北角那栋楼瞅一眼。有时候就会看到大妞恰好待在上边的阳台上正在呆呆地朝下望,还有,这里的老住户一看到她就会想起大个子老张。 “老张要是还在的话……”有人开口说话了。 但也有不认识老张的人,跟着问了一句:“老张是谁?” “老张早死了,他要不死他闺女早就有地方去了。” 这人说话的时候又抬起头来朝那边阳台上边看,别人也都跟上朝上边看,西北角三楼的阳台上边现在没人,但人们能看到阳台上堆满了垃圾,都是大妞捡的,她现在靠捡垃圾过活。人们都能看到她整天背着捡来的垃圾进来出去。 “谁是老张?”那人又问了,想知道个究竟。 “跟你说早死了,老张是个苦命人。” 答话的人是个黄脸老太太,是这个院子里的老住户,最近老年广场舞的明星,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她。关于这个院子里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人们都叫他朱姨,其实她不姓朱,她男人姓朱,人们就都跟上她男人的姓叫她朱姨。朱姨长了两只小细眼,说话总是神神秘秘,总是把身子凑过来,总是把声音放低,这么一来呢,就像是她要说的话很神秘了。朱姨一共生了五个孩子,男人在农业局当副局长。那一年,她男人把他的老父亲从山东老家接了来,来了就不走了,结果就死在了这里,人们还记着那口大红的棺材,没地方放,就停在他们自家的门口,人们出来进去都要从那口棺材边上过,晚上挺瘆人的。山东人是重礼仪的,那几天好多山东人都从山东那边过来了,来奔这个丧。那时候大妞的母亲还没跳楼,大妞的家就住在朱姨家对面的那栋楼,只不过朱姨在一楼,大妞她们住三层,老张女人,总是挺着个老大的肚子从三楼下来叫上朱姨一块去买菜。 她们买菜总是在下午,这时候的菜便宜。 她们出去了,各自挎着一个竹篮。 “走慢点。”朱姨说。 “我也快不了。”老张女人笑着说。 朱姨对老张女人说:“这回你放心,一定是个小子。” 这么一说呢,老张的女人脸上就有了笑容,老张的女人是个大高个儿,大妞长到后来就随了她,也是个大高个儿。老张女人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她希望自己下一个能生一个儿子。说来也怪,老张家楼下一层的那户姓吕的山东人,女人居然也是一连生了四个姑娘,人们都叫她吕姨,其实她也不姓吕,是她男人姓吕,不知为什么,人们总是随着她们的男人这么叫,男人姓什么就叫什么姨,叫到后来人们都不知道她们姓什么了。后来吕姨的肚子又大了,但跟着又一个姑娘生了下来,也就是老五,吕姨看着这个老五是既生气又绝望,她一使劲,把这个孩子就摁在了盆子里,等她松了手,那孩子却又从尿盆子里漂了起来并且尖锐地哭出了声。为了她不会生男孩的事,他男人老吕总是半夜打她,吕姨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叫出声。人们都说老吕的女人也太苦了,是心苦,所以人一天比一天瘦。她工作的单位就在院子东边的商店,从南边出了院子往东一拐就到,所以她把家照顾得有条有理。这天吕姨又在哭了,人们听到了她的哭声,她男人这次没打她,她男人不在家,出差了。她可以放心地哭,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 “心病,这都是心病。”朱姨对老张女人说。 老张女人没说话,她心里也很难受。 “如果吕姨生个男孩就没心病了。” 朱姨看了看老张女人的脸马上又说: “你这回肯定是个小子,你看你这走路。你再迈两步,再迈两步。” “做女人真麻烦。”老张女人说。 老张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从楼上慢慢慢慢下来了,她每下一个台阶都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后腰,下一个台阶撑一下,下一个台阶撑一下,她终于从三楼上下来了。她从她住的一栋楼走到二栋楼,走到了朱姨家,但她不进家,她挺着大肚子把胳膊伸出去,敲敲窗玻璃,喊朱姨跟她一起去买菜,那几天朱姨的公公已经打发了,她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雇了辆解放牌大卡车,把他爹的大红棺材和那些从山东过来的亲戚们一车都拉走了,回他们山东聊城去了。 那些天,老张女人心情挺好,她见人就说她这回可能是个小子,她已经感觉出来了,确实和以前有些不一样,而且,她说朱姨也看出来了,她说朱姨会看。 “朱姨的话八九不离十,她在医院工作,这种事她见多了。”老张女人对人们说。 “她有经验。”老张女人还对她旁边的邻居许锁凤也这么说,老张女人没事总去旁边许锁凤的家去串门,坐坐,说说话,或者喝口茶,做饭的时候缺点油盐什么的过去取就行。那时候的人们,白天总开着门,关门做什么,邻居有什么事一迈腿就进去了。 许锁凤是东北女人,黑瘦黑瘦,说话眼皮会不停在跳,到了晚上她对自己男人王大义说:“你看看还有这么劝人的,朱家老婆说老张女人这一次一定是生个男孩,这不是害人家吗?哪有这么劝人的,这不是害人吗?要是生下不是呢?会更受不了。” “***的混蛋。”许锁凤的男人直接来了一句。 “要真心想劝就说生男生女一个样,你说是不是应该这么说。”许锁凤的眼皮又跳开了。 “朱家这个坏娘们我看着就来气。” 许锁凤的男人又说:“我看她是在使坏心眼。” “她男人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许锁凤想起来了,老朱,就是朱姨的男人,常常吃过晚饭没事带着他的小儿子在院子里散步,他嘴里叼着根烟,他那才五六岁的儿子嘴里也叼着根烟,别人说他那么小你就惯着他抽烟? “玩玩呗。”老朱笑着说。 “我操!世界观有问题。”王大义说。 2 运动来了,说来就来了。 运动来的时候老张女人已经在坐月子,朱姨的话没说准,老张女人这次又生了一个姑娘,姑娘一生下来她就连着大哭了几场,她一边用手使劲捶自己的肚子一边哭。许锁凤买了五斤鸡蛋过去看了看老张女人,两家关系不错,总是有什么事都互相照顾着。 “这怎么办啊,这怎么办啊。” 老张女人就这一句话对许锁凤说了一遍又一遍。 “你说,”老张女人忽然盯着许锁凤,“你让我说什么?” 许锁凤忽然有点怕,老张女人的眼神看上去有点怕人。 “你说会不会我生的是个男孩儿,在医院里被人换了。” “不会不会,哪会出这种事。” 许锁凤忙说医院不会出这种事,医院怎么会出这种事? 老张女人突然又放声大哭了起来,说大妞没毛病就好了,自己好命苦,三个姑娘,大妞是那样,这又紧跟着来了不长把儿的。老张女人“唿噜唿噜”地哭着,她一边哭一边用手使劲捶肚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我是真不想活了,没意思。”老张女人说。 “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许锁凤忙说。 “唉,没意思,人活着真是没意思。”老张女人说。 老张女人哭的时候大妞就在那里坐着,她呆呆地看着***,她的两只手手心朝上摊平放在自己的两条腿上,她也上过学,上到三年级学校说实在是没办法了,她现在连二乘二得几都弄不清,所以她不再上了,她就在家里跟着***待着,她整天也没什么话,也没什么动静,***哭的时候她会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指,可手指有什么好看的呢。 许锁凤敲门进来的时候,大妞站起来一下。 “许姨好。” 许锁凤走的时候大妞又站起来一下。 “许姨好。”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是不会说话,她就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她的脑子转的非常慢。 “我就看咱大妞挺好的。” 许锁凤对老张女人说,她这纯粹是为了让她开心。 大妞在那里坐着,两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有时候她会把手拿起来看来看去,看什么呢? 到了晚上,王大义在水池子那边洗碗,许锁凤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洗,头顶上那盏灯是十五瓦的,不亮,也不暗,为了省电,大院居民委员会不许任何人家的灯泡超过十五瓦,连肖市长王市长家里的灯泡也是十五瓦的。 “你说,她一口一个活着没意思,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了?”许锁凤对王大义说。 “出什么事了?”王大义说。 “她怀疑医院是不是把自己的孩子给换了。” “真是胡说,其实她根本就不该生。”王大义说。 “我看她再生也许还是个姑娘,老张压根就没那个本事。”许锁凤忽然笑了起来。 王大义也跟着笑了起来,但马上就不笑了,小声对许锁凤说。 “你知道不知道,老张刚被关起来了。” “被关起来了?为啥?”许锁凤说。 “谁知道?按说他是部队上下来的人,现在又在武装部工作,会有什么事?不会有什么事吧?” 王大义说不上来了,他洗完碗了,把它们都又给放到碗架上去,他给自己点了根烟,抽着,眯着眼,他待会儿还要裁报纸,上边安排下来了,家家户户这几天都要在窗玻璃上贴防空纸条,报纸裁两指宽的条子,打点糨糊,一条一条交叉地贴到门窗的玻璃上,这样要是敌人的飞机飞过来扔炸弹,玻璃碎了也不会飞的到处都是把人划伤,但谁是敌人呢?上边说了,敌人就是美帝和蒋光头,但人们不知道美帝的飞机和蒋光头的飞机会什么时候往这飞,街道通知了居民,不管美帝蒋光头什么时候往这扔炸弹,咱们先把防空条贴了再说,让他们的美梦实现不了。 王大义抽完了烟,坐下,把报纸拿过来裁条子。只要王大义在家,他几乎什么事都不让许锁凤做,王大义在工会工作,工会和武装部在一个院子,在俱乐部的对面。 “你多裁点,我明天把老张家的条子也给她们贴上。”许锁凤对王大义说。 王大义说那个大妞什么也干不了,以后谁找她?“这下可好,她爸也给关起来了。” “关谁不好,怎么把他给关起来了。” 许锁凤待不住了,她去了厨房,原地转了一圈,从厨房出来,又转了一圈,又去了阳台,她在阳台上站着,朝下看,朝远处看,是越看心里越乱,她在阳台上站了一小会儿,不少红蜻蜓就在她头顶上飞,像是要下雨了。许锁凤又转身进了家,眼皮此刻跳的飞快,她看着王大义。 “你看你,快去抹点清凉油。”王大义对许锁凤说。 许锁凤的眼皮子只要是一抹清凉油就会好点,就会不再跳,所以许锁凤的身上老是有一股子清凉油的味道,院子里的人们因此给她起了个外号就叫“清凉油”。 “你说她怎么办,正坐着月子呢。老张这样了,她可怎么办?”许锁凤对王大义说。 “问题是她也许还不知道老张被关起来的事。”王大义说。 “这种事,最后一个知道的也许才是她。”许锁凤说。 “外边的人们可差不多都知道了。”王大义说。 许锁凤把刚买的菜忽然拿了一半要给那边送过去,两个茄子,三个西红柿,还有几棵小白菜。 王大义看着许锁凤,说过去千万别乱说。 许锁凤把菜给老张家送了过去,她推开门进了老张的家,屋里挺暗,一进门左手是厨房,再往里是卫生间,再往里一左一右是两间房,老张的女人在南边也就是左边的那间房,她正坐在床上,抱着她那个还不到一个月的四妞,许锁凤一进门她就两眼红红地说: “老张怎么两天没回来了,单位出差也得跟我说一声啊。” 许锁凤的眼皮一阵乱跳,她可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能是单位有什么急事吧。” 许锁凤马上又说吃饭的事好说,我多做点给你送过来。 “你千万可别下地别使凉水。”许锁凤说。 许锁凤又转过身子对坐在那里发呆的大妞说:“你帮着***洗洗屎布子,***不能用凉水。” “许姨好。” 大妞马上站起来了一下,又马上坐下,两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 许锁凤从老张家出来的时候,大妞又站起来了一下。 “许姨好。” 然后又坐下,两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 “唉,揪心,实在是揪心。” 许锁凤叹着气从老张家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一屁股坐在了那里,看着王大义,两眼里忽然都是泪。 “你可别哭。”王大义对许锁凤说,“来,抹点清凉油。” “我这人就是心软。”许锁凤说。 “你就是心软。”王大义说。 王大义突然笑了,他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他和许锁凤谈对象时候的事,那次王大义从部队上探亲回来,他们还没结婚,他和许锁凤躲到没人的地方说话,他想了,憋不住了,他想要,想不到许锁凤果真就给了,许锁凤一边给一边说:“我就是心软,我就是心软,我就是心软。” 就在这天晚上,朱姨也来看老张女人,外边开始下雨,还打雷,朱姨头上顶了个花手帕,花手帕着了雨,贴在头皮上,外面的雷声忽然又一个,忽然又一个,只在天边,每来一个雷半边天都会一下子亮起。 朱姨的手里拎着两串葡萄,朱姨家的窗外的院子里种了两株葡萄,葡萄是半生不熟,一半紫一半绿。 “你少吃两颗,没事的。” 朱姨对老张女人说这也不算凉东西,没事。 朱姨和老张女人说话的时候大妞正在厨房的水池子里洗屎布子,厨房在一进门那里,灯光半明不暗,大妞就在水泥池子里洗屎布子,那个池子什么都洗,洗碗洗菜洗衣服,池子上边是三层木格子做的架子,一层放碗筷,一层放酱油醋和油罐子,最高一层放笼屉还放着一摞盆子。这个厨房不能说大,从厨房出去就是那个阳台,阳台上堆着煤,那时烧火做饭都用煤,还有劈柴,阳台上还有两盆花,里边照例是草苿莉,一早一晚地开着。从阳台上探头朝下望就可以看到下边老吕的家,老吕家那时候还养了不少鸡,白的,老吕喜欢白色的鸡,所以他养的都是白来亨鸡。晚上那些鸡都会自己回来,“咕咕咕咕”叫着,自己钻鸡篓里去了。楼房的格局都差不多,从阳台望下去,下边是老吕家的厨房,老吕家厨房门的两边拉了一根铁丝,平时洗的衣服就挂在这里,到了秋天这地方的人习惯晾干白菜,老吕晾的干白菜也挂这里,老吕是山东人,他喜欢吃干带鱼,买来的带鱼先不吃,洗好了挂在铁丝上晾干再吃,所以人们总能看到老吕家厨房门口的铁丝上晾着带鱼,去了头,剖了肚,等着风干。 “我跟你说,出事了。” 朱姨对老张女人小声说。 老张女人心惊胆跳地看着朱姨。 “你快说,是不是我们老张?” 老张女人一把拉住朱姨。 “这话除了我可没人敢跟你说。”朱姨说。 老张女人眼巴巴地看着朱姨。 “你说,是不是我们老张?”老张女人又说。 “是,老张被关起来了。”朱姨说。 “关起来了?”老张女人看着朱姨。 “是被关起来了。”朱姨说。 老张女人不说话了,嘴张那么老大,有声音从嗓子眼里发出来,“咝咝”的,不是哭,也不是叫,像是喘不过气来,人像是快要给憋过去了。朱姨有点怕,她看着老张女人,看着她那只抓着毛线团的手越攥越紧,最后毛线团从她的手里滚了出来,那只手又死死攥成了一个拳头,最后这个拳头又被老张女人塞到了自己的嘴里,但哭声是塞不住的,老张女人哭出了声,哭声此刻就像是一股看不到的洪流,决堤了。 老张的家里突然爆发出的老张女人的哭声有点吓人,这哭声持续了好长时间,好像就一直没有断过,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到朱姨离开还没停。到了后半夜,人们都在老张女人的哭声中睡着了,却忽然又被惊醒,人们都听到了那“嗵”的一声,哭声就此了断,紧接着,是婴儿的哭声。婴儿的哭声是在一个又一个暴雷的间隙里响起,纤细嘹亮而不容忽视。 最先从梦中惊醒的是住在一楼的老吕,他先是听到“嗵”的一声,声音就在自己家厨房的门外,然后是婴儿的哭声,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又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老吕慢慢打开厨房门,人一下子被吓的瘫软在了台阶上,是老张女人从三楼阳台上头冲下跳了下来,怀里,还紧紧抱着她那还没满月的四妞,可怜的四妞,在雨里,也在血泊里。 四妞没有死,因为她被老张女人抱在怀里,老张女人从三楼阳台跳下来的时候是头冲下,她当下就没了,四妞却还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她没松手。 老张回来了,被放了出来,老张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走路的样子给院子里的人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什么叫没了魂,老张的样子就是没了魂。老张的哭声是突然爆发,“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是男人的哭声,男人好像都不怎么会哭,只会嚎,那就是老张在嚎,人们都看见老张一边哭一边跪在老吕的家门口在烧纸,那是老张女人头朝下跳楼落地的地方,老张在那地方一边烧纸一边嚎,那嚎声可太怕人了,人们这才知道男人的哭声原来是这么怕人。那个四妞,很快就被送了人,因为老张实在是没法子把这个吃奶的孩子留在身边,她上边还有三个姐姐。一连几天,大妞不会说话了,她被***给被吓傻了,吓痴了,她站在那里,坐在那里都不会说话,她呆坐着,两只手平放在自己的腿上,手心朝上,展开,手里什么也没有。 许锁凤那几天成了保姆,天天忙着给老张一家人做饭,大妞也帮不上什么,许锁凤把饭在自己家做好再给老张家用盆子端过来,面疙瘩汤,滴点香油撒些香菜末在里边。许锁凤从外边端着饭菜进来的时候,大妞会站起来一下,还是那句话: “许姨好。” 许锁凤端上空盆子离开的时候,大妞又会站起来,还是那句话。 “许姨好。” 说完这句话,大妞会再坐下来,两手平放在自己的腿上,手心朝上,没事,她还会去洗那些四妞留下的屎布子,她把屎布子洗来洗去,洗干净了,再晾出去,晾干了,再拿下来洗,反来复去。 “洗什么,别洗了!” 这天老张忽然对着大妞大吼一声。 “你怎么不替******!” 老张的话王大义和许锁凤都听到了。 “啊呀,大妞好可怜。”许锁凤眼泪马上就出来了。 “唉,再这样下去老张也要完了。”王大义说。 许锁凤忽然不再说什么,这个东北女人,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皮也不跳了,清凉油也派不上用场了。 “我操了个***的!”王大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要干啥?”许锁凤泪眼婆娑。 “我去揍她个狗娘养的,这事都怪她。”王大义说。 “对,去揍她!” 许锁凤用力擤了一下鼻子,这下通了,她知道王大义说的这个她是谁,她完全同意。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4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