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0日,中国作协创研部在北京召开《梅洁文学作品典藏》(七卷本)座谈会。我万万没有想到,评论家田珍颖女士在丈夫逝世不久、心情极度悲苦、身体欠佳的情况下参加了会议。 座谈会开过两个月之后,在京城乍暖还寒的3月,我去京南方庄看望田珍颖。自1992年因《山苍苍,水茫茫》结识了时任《十月》杂志副主编的田珍颖,二十多年里,我一直称她为“田姐”。客厅里,田姐坐在我对面,异常平静地说:“这世上任何的悲苦都只能独自承受、独自体验,任何人都替代不了。幸福也一样……” 3月的阳光从17楼的窗户射进来,一片暖洋洋,阳光里的田姐显得分外安详。望着田姐,我就在想:这世间真正的智者,任何时候都不是向外索取的,他们呈现给世间的美好仅是其承受苦难的力量外现。任何高贵的内心都是安静的,从不奢求,更不张扬。 转眼,清明到了,在此之前,田姐已和儿子一起在京西万佛华侨陵园安葬了丈夫的骨灰。我的丈夫也安息在这座陵园。为丈夫扫墓那天,我收到了田姐发来的短信—— 梅洁好!清明扫墓,又遇三位老友……扫墓相见,不胜感慨,之中有几位是我这样的年高者,大家笑约:待以后我们到地下要办万佛园阅览室和杂志。清明无雨也成泪,你心情别太沉重。祭告你的亲人,这里不寂寞。我们将来会有一个友情醇厚的大家庭,你的亲人也是其中一员。 站在丈夫墓前,我笑望满山葱绿的万佛山,却已泪流满面。我把田姐的短信念给丈夫听。之后回复:“田姐,那时你办杂志,我还是你的作者……” 记得第一次见到田珍颖是1992年9月。当我怀揣着《山苍苍,水茫茫》文稿来到《十月》,同她讲述了鄂西北那块土地、那方人民之后,她就和我一起流泪了。她对我说:“作家最担心的莫过于找不到理解自己作品的编辑。”这个世界上,真诚的理解似乎已越来越少。我们每每像守护儿女般怀揣着自己的作品,为找不到理解者而伤心、落泪,但我们内心却永远自尊自爱着。 后来,田珍颖告诉我,在接纳作品的那天晚上,她的父亲来北京参加全国两会。在亲人短暂相聚的时刻,她向父亲讲述了鄂西北那块土地和人民……父女俩感慨之余,对那块苦难而神奇的土地充满了敬意和同情。此后的日子里,她便不断地给我写信、打电话,就作品本身进行反复切磋,直至发表。 以后的年月,我和田珍颖的相处便是心灵的。 北京这个城市太大,大得朋友们想聚一下没有一整天时间根本无法实现,加之我和田珍颖都是那种不喜热闹、只好独处的人,为此,心里有了想说的话只好打电话。 在一次又一次的电话联系中,一个优秀职业编辑的思想、襟怀以及对作者、作品的尊重,深深地感动也震撼着我。她说:“作家把书写好了,把文章写好了,交给编辑才能发表。编辑这个职业说好听了是桥、是舟,作者要踏在这座桥上,作品要乘上这艘船,才能抵达对岸。对岸是什么?是亿万渴望精神慰藉的心灵,是民族文化的灿烂星空。还有一个比喻,当编辑就是当文学的挑夫,就是帮作家把作品背上山、挑上山、扛上山。没有这种责任担当,不把民族、民众的命运扛在肩上,当编辑干什么?” 她又说:“稿子并不是光靠看,有时要闻其味,那是言外之音。我每每不是看稿子而是闻稿子。我深知,每一篇好作品都充盈了作家的呼吸,布满了他们的生命气息,编辑一定要闻得出来这呼吸、这气息才是称职。” 2016年那场座谈会上,田珍颖从“人民性”和“深情”两个价值取向上,激情阐述了她的意见。 田珍颖这样阐释我作品中的“人民性”—— “她塑造了一个庞大的人民群体,这个群体极具草根性,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纯粹的人民。他们几千年来,以自己的勤劳和勇敢,顽强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和那块土地上的阳光、水共同生存,并代代相传。梅洁笔下的这个群体是动辄以‘万’来计数的……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一个生命、一个命运、一个故事。梅洁将这‘一个’‘一个’连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从这个庞大中,他们显示出惊人的强大……我们说是‘人民性’这三个字构成了梅洁创作的一个价值高度。” 接着,又这样阐释我作品中的“深情”—— “和作品的人民性一样,深情支撑了梅洁庞大作品的结构和丰富的内涵。梅洁融汇在作品中的深情,是一种灵魂的出行。如同古日耳曼人能在深夜听到太阳向东运行的声音一样,梅洁怀有这样的灵性和情怀……” 清风如絮,阳光如瀑,轻轻送来天堂人间殷殷的问候。 沐着京西四月的清风,我向两个儿子静静地讲述着。两个儿子听完,便说:“妈,你与田老师有这样的友谊真好!田老师是真正优秀的知识分子!” 我相信,此刻,天堂里的丈夫也肯定听懂了两个文学女性心灵的真音。 仰望四月朗朗晴天,我想:在生命来了去了的轮回里,我们会化蝶、化烟,但我坚信,无论在哪里,无论以哪种形式存在,我们有过这样的生前,一定会有这样相知相遇的生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