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本女摄影师石内都的照片时,我总想起我的母亲。 石内都拍摄中老年女人身体上的伤疤与纹路,我仿佛看到母亲肚子上因剖腹产留下的刀痕,赘肉使其对折进去,把松松的皮层往上拉,才能看到伤疤淡褐色的印子,肌肤积年累月地发皱,我知道,我从那儿出生,却感到陌生。摄影师后期的目光转向了物体,有一组叫“母亲的”——石内都在母亲离世后整理遗物,发现家庭收支簿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清死了”,她从没听过母亲叫父亲“清”,也很少和母亲说话。交流的机会彻底断裂后,石内都似乎不再是自己,而是也成为天地之间母亲的一个遗物。她拍摄母亲的假牙、口红、内衣、发梳……有些像刚用一半,明天还会再拿起,缠绕着母亲的气息,具体、静谧得令我发怵。 密集观看这些照片的日子,母亲和我一起有事在外,相处也不大愉快。彼此都觉难熬地前后走在街道上,或分头去不同餐馆吃饭,母亲狠狠地说,“没人能够忍受你”。稍有缓和的时候,我们却也意外谈些私密的话,她和我讲对绝经和衰老的恐惧,讲她享受在家中独处的时间,讲从前暗恋她的人,没透露太多故事和细节,我追问下,她提到收了人家一条黄丝巾,当时买很贵的。我问她算接受别人心意吗,她否认,说他执意要送,不需要回应,然后又顿了顿:但我还是虚荣吧,后来还戴出去过。那日我们回到宾馆睡觉,灯全黑时,我不知道为何体验到一阵兴奋和恐惧,我觉得明天能够再见到她真是太好了,好到不可思议,我们都度过了睡眠,睁开眼睛。 推荐给我看石内都的朋友,是一位摄影师。最早认识他时,我只读过他写的字,没怎么看过照片。他回忆小学时城里停电,冬日傍晚,家里不好做饭,他父亲带他和母亲去一家狗肉火锅店,当时人们并没太多忌讳,母亲不大吃这些,餐厅灯火照耀,人影憧憧地游动。他说,那时有相机便好了。 那时有相机便好了。我后来才懂这句话,如果能拍下照片,并不是为留下回忆的证据,而是在那时,他强烈地意识到这些珍贵时间的流逝,就像背上许多重石,而变得手足无措,惶惑起来,没有方法让自己轻盈自在着了。他说,拍照是魔法,看见,按快门。 回忆经常是一种漫长的机制,因为勾连与牵扯,积累起许多隐喻。于是诉说它们就像梦中呓语,存在着一种掉落,相对应地,现实的景象仍在延续。朋友讲停电夜,分享了一段曾读到的寺山修司随笔,引起我类似感受,但这是敷衍而虚妄的,填补了交谈的空隙,回避了因掉落而失望的声音,而无对事件真正敏锐迅即的好奇。如果有一种机器,把回忆的片段放在光线下细细检视,应该能发现非常多的遗漏与差别,由过去的回忆累积发展而来的现实,并不那么坚固、坦诚,也从不作为时间进程线的出口。 我有过一台相机,是母亲给我的。上大学时我成了新闻系的学生,带走了母亲几年前买的微单,拍些无聊东西,做些欲说还休的展示,越发使人厌倦,那些庸常的、表象的、自我缠绕的,更多也是我生活感受的投射,没有发现的眼睛。母亲是很务实的人,她说看不懂我在拍什么,都是些景物,没有人,我偶尔给她发去我的照片,她喜欢对我的穿着打扮发表意见,追问我所处在的场景,与母亲交流总有一些滑稽的错位,但仿佛又是实在的警示。 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使用相机,除了旅行,去往新地方的虚伪性也使我暗暗自嘲。终于一次在海边,我拍摄苍茫的天空与远方的神庙,背过身去查看时,一个巨浪从后扑来,盖过我的头顶,哗然塌下,相机无法开机了。我有些慌张地回到酒店,拿吹风机烘,裹在毛巾里,也挽救不了,我无奈把它寄给母亲让她看着处理,她收到后,却说能够开机,顺利得像无事发生。两个月后,手机摄像头也不能运作,我去维修,店员掀开盖子,指给我看主板上的水印,我说,这可能还是海水,他说,那更难怪烧掉了,那时相机已还给母亲两月,我也并不想念,反而觉得目光有些放松,观察的视角不经意地展开。 空间,无论熟悉与陌生,熟悉的可能更是,都有许多变动和层叠,需要仔细地感悟,而忌讳粗暴地忽视或同化它。而后有一阵子,我居家养病,经常看家中的浴室,那一隅小小空间使人安心:清洁的水雾折散着朦胧温和的光线,物品的颜色和阴影被取舍、决定,母亲在卫生间囤放的,卫生纸雪花膏一大捆一整板,马桶清洁剂在水箱冲出蓝色的水,那种日复一日的构成,更换、维持着;玻璃窗上映出最后一片跳动的夕阳,水龙头漏下一滴残余的水珠,让人感到一切是其所是,有着是其所是的惊讶,和是其所是的平静。 拍摄的动作,怀着对是其所是的敬畏,进入隐在的迷宫,这并不意味着凸显,或明证,而是光线与事物的肌理交织,更多隐秘的事物浮现。这种复杂性,并不是双面的,譬如目光投向你,说你看起来波澜不惊,但其实心里很悲伤,以发现之名却作闭塞,此种反差,已是单纯而极端的天真,像一篇说明文。拍照不作为隐喻,直接成像不会进行推算,或合于某种暗示与意图,因此真正的拍照是简洁的、残酷的,凛冽而闪光,它蕴含着微妙多义的平衡,对某些不可见界限的越过,而更多轻易的程式是抽取、注解、搭建,忽略了坍缩、隐匿、延展。 有一个冬夜,我和朋友电话聊天,他说夏日在武汉小住,经常晚上从住处步行去东湖。我和他约定,不看地图导航,凭借他在通话另一端的声音行路,夜晚漫长,没有任何焦躁。朋友说,那不是复杂的路线,只需稍微拐弯,其他几乎直行,我脑中也有些印象,沿着东湖边,湖是大的。我下了出租车,我们仍闲谈着,走了一小段路,他忽然问我,旁边是不是有许多夜宵摊点,我说有一些,但挺冷清,他说他以前走,要穿过热闹喧腾的夜市,我暗自怀疑是否走错,但想到他在时,是夏天。没过多久,看到他说的三岔口,架着一座过街天桥,我右拐,渐渐脱离人烟,走在马路和高架下,周边景物不再好辨认描述,但朋友的声音是温暖的连接。我在十字路口拍实时照片,微信传去,继续向前,看到被围起的湖段,围挡上写着2024年竣工。路渐昏黑,偶有呼啸过的汽车,经过一连排的烂尾楼,见到帆船俱乐部,湖面终于显现,凌波门石桥上有静静夜钓的人、幽会的情侣,远处平台忽然升起一簇美丽烟花。朋友在电话那头,也散步,描述他所在的南方小城的图景,我们互相传着照片,仿佛有两双眼睛,时间与地理虚实相生,在黑暗的空间绵延。 而光是外在的,光是幻觉的最大考验,光使得空间显现,使得事物他异于我,却又好像来自我之处,是我进行了观看、识别,是我身处其中。我选择看到和记录的那个时刻,变成一张相片,却好像是我,被指引和抛弃在那张薄薄的相纸中的。而这只是生活旋转的大球偶然转到你面前的一角,一个局部的局部,太阳光照于地球也有夹角,似乎也定下这个道理,它们都更庞大有力。照相机的严酷在于,它呈现了光的折线,事物映入我眼帘,我看见,我拍摄,是一个回环,照相机使事物显形,又恰恰体现了曲折回复的巨大裂痕,让人迷失。 人永远无法实现“一比一”的复制,不抵时间的纵深。我们常被表象和遮蔽所俘获,而“一比一”的迷人、清晰和危险,就像在彼岸的诱惑,不是人之所及的视野。这同样体现在我和我观看、拖带的世界,与我所处世界的永恒对立。人类的故事是在光谱的中间地带,在真实和虚幻之间纠缠,事物无声地潜藏和运行着,行动表明了一切,体现出具象与精确。凝视细微的变化,不将之视为概念,越能贴近常情与经历,人在这一刻是活着的,经历着的,对抗着的。 内在经验与生命,与真实的高度共振,可以穿越时空,迎向复杂面向,而并非一种简陋的、想象的、两面的叙事。摄影的追踪,是不要解释事物,而和事物迎头撞上,回到原初,重新触摸它们。这种痛苦的内在自明,创造了新的连接方式,而非生活在对事物的前理解当中,它展现了神秘性,比豁然的状态要更真实。人们也在裂隙之中维护着生存,并恒长地忍耐、承受,而进行下去的动作,正不断分岔,不断杀死,在这些时刻,已显现了命运的轮廓。拍摄是动作的美学,采取事物的立场。 我母亲给我的那个相机,从一开始,闪光灯就是坏的。我再次观察相机自身的光源时,也意识到它久被我忽略的,作为物的属性。相机感光,接到图像的信息,收束在暗箱中处理,成为一张照片。而当周围一片漆黑时,人的眼睛无法看清,这却是人之为人的局限与栖息,照相机却有一项装备,是我们眼睛所没有的:闪光灯。 闪光灯是黑暗之中的显形,是照相机作为“物”不可避免的宣言,光把空间变成纸,极具力量,更具象地描述,是一种压迫,如吞噬的日食,天空中的黑太阳,同时有着巨大的声音,类似碾向地面的呐喊、摩擦,最大限度承受重力,提示沉沦隐没的本质。纯粹的光和声响打破空间,回复对黑暗和断裂、对事物自身形态的意识,消除表象性和连续性的幻觉,而真正接近绵延的一瞬,从消逝到绵延。我在影院里观看阿彼察邦的电影《记忆》,不时出现的巨响,便是在充当此种材质,时间集合的轰响,忽然降临。 消亡,与时间和记忆有关,而照相机的速度,有此刻即是永恒的残酷,我们抓不住此刻,就如无法拥有永恒。朋友和我说,有时觉得画画好,摄影太难,我想到贾科梅蒂画素描,对于熟悉的模特的脸,“越看越看不清楚”。一张熟悉的脸在你面前,印象中是没有变化的,一下笔就会发现陌生了,所有可能性都浮现了出来。穿越所经历时间的混杂,要不停地矫正调整,继续地看下去,企图接近,不可企及,再接近,再失败。而摄影容不得这样的修改,它残酷地要求“决定性的瞬间”,却又奇迹般地让时间停止。照片能照出来,不总是人所看见的,照片能还原于真实,必须洞穿图像的表层,并突破相机机械化的限制。拍出照片的那一刻,事情就已发生了变化,却呐喊着人们仔细地再看一次,宛如俄耳甫斯的回头。 在一个更古老的版本中,俄耳甫斯没有用丧失生命的方式赢得生命,于是带回的只是妻子的影子。孤寂的回程道路上,俄耳甫斯在最后时刻回头,来到与妻子“面对面”的境地,妻子独立于他,与他平等、分隔,在他的目光中消散。俄耳甫斯不再借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他人也不再作为自我投射、变体和副本的关系,面对面,恰是死亡的横亘,而生命的位置只在其后,不在生者的目光之中,影子亦是幻觉,无能弥合。因此死亡也是时间中的一个环节,相机如一道帷幕,帷幕之下即是裂痕,不可僭越,它的另一端连接着非人的领域,不可抵达和占有,却也不可毁灭。 有一句俗谚,“人一世,物一世”,读来感到有些苍凉。石内都摄影中的穿透,展开灵的对话:我也是天地间一件你的遗物,你的不在是一件与我同在的事,一个谜抵达另一个谜。我想相机就是这样的中介,让人不断思考,什么是在你面前的事物。我们在图像中的眼睛,更深远和绵延的眼睛,不断接近那居住着大量死者的领域,逐渐消音,携带着捕风捉影又摄人心魄的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