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房间里玩扑克,三男二女,老朋友。我们总有这样那样的机会相见,这次是在横峰。这个县名容易让人想到“横看成岭侧成峰”,但实际情况无关古诗,而是取自该县境内的横峰山。朴实的命名,能指,所见,很唯物主义。 我们玩扑克的目的是娱乐消遣,老朋友见面,总要找机会共度时光。玩牌不是我们的强项,也不在乎输赢,房间里笑声不断。果盘里的水果很甜,不管是西瓜还是葡萄,很快被一扫而空。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太热了,六月的江西横峰,确实够我们受的。 横峰隶属于江西上饶,我对上饶的初印象,来自客车。20世纪90年代,奔跑在中国公路上的很多客车,都产自上饶,这些客车的身上印着“中国上饶”四个大字,自信洋溢于表。那时我们年轻、茫然、无所畏惧,我们坐着产自上饶的客车,天南海北走。 而现在,我必须先放下关于客车的回忆,将自己置身于火车的现实里。我们在横峰县司铺乡,登上了观光小火车。说是观光,其实更多是体验——眼睛和心灵,向外和向内。外部世界,大同小异:比如你在夏天的某个山区小镇,登上一列速度缓慢的观光火车,你能看到的,大概只有满眼的绿色。但向内呢?我们坐着同一列车,想法却各不相同。让每个人走进回忆之中,正是这个火车风情小镇的意义。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光小火车这种东西开始大量出现在中国的旅游景点。它们穿过旷野和花海,深得人们喜爱。火车,特别是那种黑黝黝的蒸汽机车,象征着一个时代。那个时代里,有人类共同的梦想——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人类的内心装满了渴求,这是进步的原动力。而火车,一个移动的世界,自从它被发明出来的那天开始,就不仅仅作为一个交通工具,而是人类故事的起始点。 想想吧,如果没有火车,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如何相见?而且,托尔斯泰又该如何安排安娜的结局?“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川端康成《雪国》)“火车刚从震得发颤的橘红色岩石的隧道里开出来,就进入了一望无际、两边对称的香蕉林带。这里空气湿润,海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加西亚·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不胜枚举。 而在电影里呢?电影的发明者卢米埃尔兄弟在1895年曾拍过一部纪录片就叫《火车进站》。有部电影《信号员》,是根据狄更斯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姜文执导的电影《让子弹飞》的剧情始于火车车厢里的“吃着火锅唱着歌”。还有《雪国列车》《东方快车谋杀案》等,都与火车相关。 所以,那日在横峰县司铺乡,当我们登上一列小火车,其实是时光向后,驶向了回忆之门。1935年,浙赣线玉南段铁路建成,司铺火车站也于当年底建成。1992年撤站,通车长达五十七年——这相当于三代人的火车记忆。我们怀念火车,其实是在追忆似水年华。回不来的旧时光,像火车驶向了云天外。 一些建筑还在,南来北往的旅客仿佛尚未走远。燥热的空气中,人声鼎沸依稀。逝去像梦境,醒来余音袅袅。面对那些远去的事物,总有人在固执地搜寻遗迹,以此证明它们并没有彻底消失,而只是退到了回忆的角落里。比如那日在火车小镇,我遇见的傀儡戏传人。 他大概是被安排在铁路边的,手提几只木偶,等人前去了解。可大家都行色匆忙,只有两三个人发现了他,我是其中之一。我们向他走去,他简直有点喜出望外。他向我们展示木偶的各种肢体动作,牵提之间,行云流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在这样一个艺人面前,没有人敢贸然前去尝试,只能保持距离和敬意。 几个小时后,我在青板乡金鸡村遇见了一场傀儡戏的演出。没有幕布,两位民间艺人站在木偶后面,仿佛是为了向我们揭秘。可最大的秘密在手上,那是上帝之手,是得心应手。 横峰傀儡戏,是江西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戏是人间的精气神,如水如风,流转于大地。比如横峰傀儡戏,传自附近的玉山县和铅山县,据说还和福建的傀儡戏班有渊源。横峰傀儡班供有“戏神”,传家宝一般不可轻易示人。唱戏,是件严肃的事情。因为让地方戏在世间落地生根的,是戏里的仁义道德、忠奸善恶,是现实之上的精神领空。你无法想象,乡土中国若没有地方戏曲,人们该如何生活?《目连传》《宝莲灯》《西游记》《王婆骂鸡》……戏里的人生,照亮了戏外的生活。戏不是热闹,而是人类精神指南。忠孝仁义,惩恶扬善,人心当有一杆秤。 那么,艺人和傀儡呢?看似是操纵,犹如命运之手,实则是一个人将自己的魂附着于木偶之上,是合二为一。那些木偶是活的,有形,有声,有灵。那些木偶是无法掌握命运的我们,飘忽于世,常生无力感,常遭讶异之事,怎么办呢?你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傀儡戏。 那夜我们又玩扑克,各有输赢,不在话下。其间我想起傀儡戏,顿觉眼前的场景其实也是一场戏。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我们这些玩扑克的人,又何尝不是一张扑克牌?至于拿到什么牌,遇见什么牌,大与小,成与败,佯装与孤勇,过程与结果,无一不是我们的生活难题。而牵制木偶的那根线,无处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