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又是一年春。回想去年7月以前,我所工作的驻深圳某研究院,近在我租住的公寓对面;而后搬到30公里外的光明区,于是我便开启了每日超过3个小时的通勤生活。 作为科研民工,能够准点下班的日子屈指可数。某个周六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夜里十点多从塘朗地铁站匆匆往家赶,路边一辆皮卡播放着“书店关张”“图书17.8元一斤”的广播。我缓缓走向皮卡,蓦然怀念起幼时和爸爸妈妈一起逛书摊的时光,并饶有兴致地挑拣像瓜果蔬菜一样论斤卖的书。老板自称开店十年多,颇具挑书心得,但不关我事。我扫视众多注释不太可靠的“四书”“五经”之类的读本,拣出一本混迹其中的《乡土中国》,一本讲玛雅文明的通俗历史小书,还有一本讲谈判艺术的畅销书。放在秤上秤完,支付了91元。我心满意足地带着刚买到的“通勤伴侣”回家。 我留学期间,深谙资本主义社会获取知识的“奢华”程度。针对国际学生昂贵的学费我并无异议,牛津的教育自然有资格收取相对高昂的费用。但我以为,出版物过高定价对教育普及毫无帮助。英国的出版物都贵得离谱,为了购买我所学的化学生物之“专业圣经”——一本900多页的书,我刚到手的3000英镑副校长奖学金,瞬间就花掉了十分之一;连日常用的100页左右的二手教辅书,都要9镑一本。鉴于此,骄傲的无产阶级,比如我,辗转反侧几个日夜才能下定剁手的决心!特别是——特别昂贵的教材,则须化身法外狂徒,从图书馆借出来,深夜用系里的公用打印机扫描成电子版,放在ipad里供日常查阅。但是,如此用起来仍不够爽利,毕竟是翻了二十几年纸质书长大的人,电子阅读总不如纸质阅读来得亲切。后来,我在牛津市中心两家卖书的Oxfam(慈善二手超市),淘了不少几镑就能买来的教科书和古典学闲书,充实异国书架。只是着急用的大部份化学系教科书,还得从着急回国的土豪本科毕业生那里低价回收,来的更划算一些。这心酸的异国购书史,似乎终于熬到可以将“宝贝”们成功带回国圆满收场;然而事与愿违,新冠疫情骤降,寄存在学院储藏室的全部行装,因占时超过期限,最终被打包捐给当地慈善机构。就这样,斥“巨资”淘来的种种书籍,再次回到异国他乡的二手市场。 从那天晚上路遇书摊开始,我每天夜里走出地铁站,心里总充满期待,仿佛感觉下一辆驮着满车书的皮卡会突然出现,滋润没空儿去书店的灵魂。然而,大约近期关张的书店没那么多吧,我再也没能遇到论斤卖书的书摊。 其实,这并不是我唯一一次像买菜一样买书。北京地坛书市,就不乏称斤卖书的摊贩。妈妈曾在几排地摊上,为我挑选了《花生豆》——著名的小狗史努比,便出自这部漫画。我当时的零花钱每周5块钱,这套书正好5块。不幸的是这本书被朋友借走,从此了无踪影。 我读初中时,爸爸丢了工作,在家做全职奶爸,每周家里的娱乐活动,就是跟爸爸去王府井书店买书。我负责跑腿儿查看书名,帮爸爸搜罗民俗、谚语、先秦哲学、诸子百家、“四书”“五经”等方面的新版书。高中时期,离家不太远处,新开张了一座偌大的台湖图书城,二楼角落里有个废旧图书处理售卖区,标价2元1斤。爸爸是不屑逛这个穷酸角落的。我出于好奇,钻到类似称量化肥的大铁台秤旁边,就随意乱丢的书堆间隙,席地而坐,一本一本捞出来翻看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我翻到一本字号极小的缩印本《汉语大字典》,它纸张很薄,印刷质量也不佳,因为有些年代,书衣塑封皱皱巴巴,不过内容倒是很不错,也许对爸爸写《母亲词典》有助益。我搬着城砖厚的几本大书,跑去请爸爸挑选并定夺是否下单?颇为鄙夷的老爸,嫌其品相不佳,不打算收它;但是抬眼看到我满头大汗,一脸期待——我说这么厚的书原价188元,现在称斤卖还不到20块钱,实在太便宜,或许对爸爸有些用呢——慈爱的老爸这才点头收入囊中。后来据老爸讲,许多古籍中的生僻字,在《辞海》《辞源》《汉语大词典》《康熙字典》等工具书查不到的,此书均可立马解决,成为家中字类辞书之王。每一次谈到这本书,老爸都会笑看我一眼。 我常因我国出版物之廉价,而庆幸自己生长于中国。 以牛津大学博士后的税后月工资2045镑为例(约合当下人民币18670元左右),刨去每月700~800镑的房租,每月300镑的生活费,每月200镑左右的水电燃气费,剩余每月可支配收入仅剩800~900镑上下。故动辄几十镑上百镑的书籍,妥妥可以算做奢侈品矣! 知识不是能够通过佩戴炫示的物质资产。讲究投入产出比的精明当代人,很难直接量化某部书对其精神世界的构筑加成值。在这种状况下,潜在收益无法评估,早期投入又十分昂贵,几乎斩断了无产阶级获取知识的途径。而且,资本主义国家针对知识产权的保护较为完善,普通民众难以通过廉价的非正版印刷物获取知识,这势必导致知识变成富人阶级才能享用的特权精神产品。然而,知识本应该如此昂贵吗?论斤卖的书是在贱卖知识吗? 以同一本出版物为例,牛津通识读本各单册价格,在英国本土为每本8.99镑;而中国引进的中英双语版本,每本售价39元,各大购物节和不同电商网站上,还会有不同程度和力度的折扣,一般会以标价的60%~70%入手。目前人民币对英镑汇率为1 : 9.13,买中英双语版本的购入价格约为2.99镑(英文部分的分摊价格为1.5镑),是英国本土价8.99镑的六分之一。也就是说,拿着和牛津不相上下的博士后工资,在中国的大都市如深圳,刨除约为牛津生活成本三分之一的国内生存成本,我仅需花费每月可支配收入的千分之一,即可购得牛津需要花费每月可支配收入的百分之一,才能买到的书籍。 因而在中国,通过书籍进行自我再教育的成本,是非常低廉的。正如廉价的《新华字典》的发行,能够提升全民的识字率,可以从根本上解决大部份人口存在的扫盲问题,从而强化教育在民众心中的重要性。类似于英国那样,过高的出版物定价,只会加重阶级固化,让本就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缺乏向上攀爬出人头地的有效指南。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曾断言,贫穷是一种人格缺陷。她说得那么轻松而坚定。只是,日常生活难以为继,过分拮据的人,能有多少余裕改变自己的眼界格局,去憧憬更广阔的世界呢?尽管说,著书立说本来就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公义在。然而,用高昂的定价,将其锁在图书馆里束之高阁,岂不失去了创作的本来意义? 古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亲爱的老爸,在长达两年之久失业的日子里,在我的娘亲一个人工作独立支撑家计的情形下,一直坚持出手阔绰豪奢地购书,固然有迷书爱书不忍割舍的情结,但是“买得起”也是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先贤的“为天地立心”,首先得“为生民立命”。好的社会,知识应该是廉价的,要让穷人能看得起书。因而,我走出塘朗地铁站所期待的——驮着满车论斤卖书的皮卡,不啻于一种贪便宜的愿望,更是一种美好的愿景。 【李雨书,出生于山西省阳泉市,5岁随父母进京。北京大学学士,牛津大学博士。现在中国科学院深圳某研究院做博士后研究工作。好读杂书,爱看电影、动漫和学术期刊,偶尔也喜欢写点随笔杂文。2018年在牛津大学读博期间,撰写《牛津日记》系列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