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北出发,第一站是位于重庆市南川区的山王坪喀斯特国家生态公园。车子盘旋而上,一头钻进雾中,只能看见几十米外的树木和石笋。 以往我只知道广西、云南有石林,哪里想到,重庆也有这么奇特的石林。藤蔓缠绕,苔藓覆盖,仿佛石头与藤蔓和苔藓抱成一团,互相滋养。据说这里每年至少有200天云雾缭绕,所以藤蔓和苔藓茂密。公园的工作人员说,每一块石头都是有灵魂的,都会发出生命的吟唱。一阵风吹过,就会带走一声咏叹。 一株老藤长成了老树,几条浑圆的、碗口粗的根茎紧紧地箍在石壁上,多半根体嵌入石中,仿佛浮雕,洋溢着勃勃生机,彰显了曲线之美、造型之美、生长之美。 走在似雨非雨的雾里,浏览石林似是而非的各种造型,我想到了原始丛林。我甚至想象,当游人散去,夜深人静,那些躲在洞穴里的动物们,就会聚集在某一块平地上,从高处寻找一块月光,排排座次,讨论白天的见闻,对我们这个“生态文学采风团”评头论足,分析这群人是天使还是魔鬼。 冲出雨雾,来到德隆镇的茶树村。高山之巅,云海之中,一棵老树遗世孑立。据说这棵茶树有2700年树龄,根部结满老年斑一样的树结,岁月让它一分为二,就像两条腿深深地扎在石头缝里,脚趾紧紧抓住泥土。它为什么能够如此长寿?它低调,它需求甚少,它只需要阳光雨露。然而它活得那么顽强,活得那么滋润,它依然枝繁叶茂,依然春意盎然。 在我们感叹老树的时候,本来阴云密布的天空渐渐开朗,突然,眼前一亮,一片亮色聚光灯似地打在右前方的山坡上,大家颇感惊异。阳光向山顶飞奔而去,隐没在峰峦之间。这稍纵即逝的阳光,或许是天空特意绽放的一束花朵,照亮了茶树背后的故事。 当地朋友告诉我们,在德隆镇,百年乃至千年以上树龄的茶树有1.7万多株,源源不断地向全国、全世界提供老树新茶。手捧茶碗,我看到的是岁月,看到的是抵御了人间烟火和欲望的生命。喝一口茶,能尝到历史的味道。有理由相信,这棵老树是茶马古道上的有功之臣。 在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的一个山坡上,一个敦实的汉子拿着话筒,如数家珍地介绍“阿依林海”和“红豆杉产业基地”。交谈中得知,此人名叫张幸福,是个民营企业老板,拥有3万亩红豆杉产业基地。他说他种树不计较金钱得失,就是为了让山更绿、让水更清、让人更富——780户农民在他的企业里有股份,解决了若干乡亲的就业问题。听说我有42年军龄,他精神一振,立正报告。这才知道,此人是复员退伍军人,当年在老山前线,我们的防区只隔了一座山。旋即得知,张幸福的企业,还为老兵做了很多公益。 说话间来到一个山顶,举目望去,蓝天下云海涌动,群峰时隐时现。我说,这云海面熟啊。张幸福说,是的,这是老山前线的云海,今天过来和我一起接待你。倏忽想起,40年前,我在云南省麻栗坡县攀上山顶眺望远方,云海尽收眼底,后来我写过一篇散文《海在天上》。 那天中午,我们破例喝了红豆杉酒,一杯接着一杯干,喝得酣畅淋漓。我对张幸福说,你这个买卖做得值得。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是要把它用到最值得用的地方。保护生态、保护环境、保护水土、保护未来、保持战士本色,就是最大的效益。 重庆之行的重头戏在黔江。到达小南海镇土家十三寨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参观了土家族农耕博物馆,在十三寨的摆手寨吃农家饭,边吃边参与民俗演艺活动。在这里,一个名叫李娜的土家族姑娘给采风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罗晚餐的是她,端菜的是她,晚上几个作家聚在“竹园”聊天,搞服务的还是她,一会儿找来坐垫,一会儿找来纯净水,一会找来茶叶,风风火火,忙得像陀螺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李娜一个人准备了30多个人的早餐。早餐完毕,出发之前,集合照相,这个姑娘突然慌张地喊了一声,等一下,我去换裙子。说完,跳上一辆汽车,飞驰而去。此时,照相的队伍已经集结,有人提出不等了。我也觉得,这孩子开着车子去换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还急着赶路。转念一想,这个孩子为了服务大家,连衣服都没有时间换,她的那声喊那么迫切,她是那么希望和我们合影,能等就等一会儿吧。就在摄影师即将按下快门的前一秒钟,我伸手挡住了镜头。我说,大家再检查一下仪容仪表,看看有没有扣错的扣子。说完这句话,身旁和身后传来一阵会心的笑声,大家知道我要干什么,也都希望延长时间,等李娜回来。 果然,奇迹出现了,就在我们“整理着装”的时候,李娜突然从一侧跑到队伍前,穿着鲜艳的民族盛装,前后不过两三分钟。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被感动了,活动组织者特意把她安排在我的身边。之后看那张合影,女孩笑容灿烂,一脸阳光,还伸出拇指点赞。我庆幸我在紧要时刻做了一件手留余香的事情。 阿蓬江是黔江区内第一大河流,源自湖北省利川市,注入乌江,全长249公里。一个名叫盘从玉的瑶族姑娘——后来知道,这姑娘是濯水镇派来接我们的——领着我们,乘船游览碧水青山,登岸眺望油菜沃柑。天上的星星好像落到地下,但凡坡度稍微平缓的土地上,随处可见金灿灿、红彤彤的光源。 下午,两艘木船载着我们进入神龟峡,两岸旖旎的风光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黔江区文化干部谢育齐站在船头唱起了民歌,小盘落落大方地与其对唱。歌词我记不全了,好像是一位路人向一位姑娘讨茶喝,茶客之意不在茶,总是打听姑娘家人的去向,姑娘总是以一句:“喝茶就喝茶,哪来这多多话”开始作答,然后告诉客人,父母在哪里,姐弟在哪里……问来问去,答来答去,最后女孩告诉了客人,“妹子噻今年一十八”,歌声戛然而止,余音在江面缭绕。 这首民歌刻画了一对青年男女微妙的心理,客人步步紧逼,女孩机智俏皮。妙就妙在含蓄,美就美在淳朴,说它是情歌吧,好像比情歌少了一点什么,说它不是情歌吧,里面又蕴含着呼之欲出的缠绵,真是意味深长。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濯水镇蒲花暗河,除了“鬼斧神工”这个成语,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了。我们惊叹于“天上三桥”,更惊喜于“苍天有眼”。行驶在一段并不太长的暗河里,尘世已经远离,时间回到过去。聆听水面,仿佛听到了古代江面的船工号子,仿佛听到地球那边传来悠扬的琴声。此时此刻,一个念头倏然涌出。这条暗河,莫非是自然之神设置的一个驿站,等着我们今天前来打卡,由此进入遥远的时空,揭开历史之谜、天地之谜、山水之谜、生命之谜,找到那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钥匙?这太神奇了。 离开蒲花暗河,著名的风雨廊桥披着一身夕阳,安静地等着我们。这座德高望重、风情万种的全木长桥,就像一行蜿蜒的诗句,闪烁在大山深处,同仍然古色古香的濯水老街交相辉映,吟唱着少数民族地区几千年的文化。 山好水好,说到底是人好。 返程的路上,我一直想,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这里的山那么青,水那么绿,天那么蓝,云那么白?重庆市生态环境局干部刘芹的一句话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进入重庆境内的水是二类,离开重庆还是二类,有的地方我们把它变成了一类。黔江城镇的污水处理覆盖率,达到了95%以上。 李白诗云:黄河之水天上来。而在我看来,一切都是从土地上生长的。石林的水、茶树村的水、阿蓬江的水,经过树木和藤蔓、苔藓的净化,经过岩石、泥土和人工洗礼,流向黔江、流向乌江、流向长江,成为长江中下游的生命之源。 在采风小结会上,有位作家说,很多人以为黔江是贵州的。我表达了这样的观点,通过此次采风,我们要告诉人们,黔江不是贵州省的,也不仅仅是重庆市的,黔江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还是未来的。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著有小说《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曾获茅盾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