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年大抵在家,春秋度过,了无变化。原先住城里,人烟熙攘。如今住城外了,山水之间,有的多是云烟了。日落月出。听乌鹊踏枝,远山如眉。和身外的交集,除了买吃的零碎花银,也就是零碎的文字了。 上海图书馆有个“大唐气象:上海图书馆藏唐碑善本展”,展出馆藏多种唐碑善本、宋拓本等。感觉这些由图书馆庋藏,是正道。所谓文字,文在字先。所谓心痕手泽,首先还是心痕。而手泽,也是表达了心痕,才算好的。主事的童衍方和仲威,分别题赠了我一本展品集。还分别让石香和陈颖专程送我。童衍方的名望,不必说。仲威20年就做碑拓一件事,做成了专家。石香和我,一连十几年,每年初一都要见面的。陈颖是陈陶遗的曾孙女。阴差阳错,她到了上图任职。上图前身为合众图书馆,她曾祖父原是董事长。书厚重,我又住得远,就让他俩都快递了。 开展时候,我曾写过两首诗,就分别题在两本集子的内页上了。其中“所幸精光自难死,满庭芳烈贺新凉”“料定当初楮墨香,流离损折缓称王”几句,表达了一时的感慨。诗是辛丑十月十二作的,书是腊月十二题的,结果错题为冬月十二。三个“十二”,也巧。 北瓦南砖。砖是南方的好。魏晋时代,吴地的砖最好。湖州有个搜砖的好手,人们叫他“三房”。赞他砖多,放满了三大房。他藏有蜀师砖。历来砖上除了图案,文字大抵是年号,也有姓氏,说一支军旅的少见。 几年前,我在一方蜀师砖上题字:“西晋楼船下益州。己亥樗斋。”宛陵刻了。过了几年,又让我题了拓片:“蜀师甓为西晋破孙吴、三国一统时所烧。遥想金陵梦破,降旗披靡,是为江山改换,非人力所能阻挡矣。此甓完好、端正,越两千年不坏,可宝之也。壬寅元月初八。”刘禹锡写那一场灭吴的战斗,描绘当时的情境,是14个字:“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他的眼界和笔力真不同常人。 当年赤壁大战,曹操南下,有机会拿下东吴。谁料东吴周瑜、鲁肃等人性格强悍,硬是不降,致使灭吴这事推迟了七十多年。天下分合,可见有定数。蜀师厉害,也只是水到渠成。 朋友圈看到一画,像米家山水,寥寥一笔,苍苍山脊。老费配文字:“一痕山影淡如无。”底下是里兄留言、接句:“几地生涯喘未苏。” 老费腹内更多的是历代笔记。他书袋吊得也好。苏州诗人顾兰畹住在毛氏废园,每天闭门、喝酒、作诗。某晚,听得灯下一人翻他诗稿,逐一吟哦评判。动问才知,是行窃之人,跳动了诗心。“卿本诗人,奈何做贼。”这事由老费拈出,满是相怜之慨。 里兄每晚就睡一个时辰。半夜里,双目如炬。手挟烟卷,阅书无数。这类人,才情底细看不透。有一回,我说,杜甫的名作《江南逢李龟年》,28字,写尽了盛唐兴衰。他听了说,这诗是杜甫年轻时所写。这话太爆。重于泰山的诗,一下子轻于鸿毛。 两人都好酒。这句子却是空灵得紧。他俩是游仙,我是行脚僧。在后接上两句,表示路过:“过尽龙舟何所见,看题屈子涉江图。”恰好,那天是端午。 又要说到石香。他给我快递了旧花笺。我喜欢花笺,他知道。他在朵云轩,人头熟。好几次在仓库,寻找上年份的花笺。溥心畬题晋甓、罗聘兰花笺,都是他找到给我的。上年份的花笺色泽滋润,下笔特舒服。会上瘾。之前,还有金声给过我好花笺,记得有赵之谦画的佛手,徐悲鸿画的仓颉,齐白石画的东方朔,都是叫人心醉的画样。特别是乾隆饾版角花笺,我随手写了首怀乡的诗。这是什么笺啊,笔画不好,看上去也很美。 石香这次给我的是20世纪70年代朵云轩印制的朱梦庐、黄山寿诸家小花笺,四五百帧。我郑重备忘:“石香堪与黄山寿,竹色莫如朱梦庐。壬寅六月二十,得旧笺半千。”无意中做成一联。可见,能入诗的好名字,真可以有。我对石香说,给了这么多,可以受用很久。石香笑了,说,还会继续找。没过几天,我觉得还是他有远虑。待在家里,天天消遣,这个数,还真不好说。 一次拍卖中有副李笠翁写的对子:“江湖归白发,诗画醉红颜。”那一手动感情的隶书,写得教人叹惋。我即兴改作:“江湖归白发,岁月醉红颜。”还赶紧磨墨、书录,急着示人。 刘迪见了喜欢,要了去。刘迪是小说家。40年前,诗人姚村联系上我,要我看一下刘迪的文章,能否刊在朝花版面上。我约了她来报社。姚村到现在还没见过。刘迪之后倒是一起喝过酒。自然是她喝,席间也就我是免喝的。总是感觉酒不好喝。不是怕醉。冗长的日子,早教人醉得不浅。“岁月醉红颜”,这感觉,感觉一直守着我。 还在暑中,夏蕙瑛传图,是她所见的吴昌硕遗联半副。是个下联,有落款。吴的字,难得的丈夫气,不看落款,也知道是他的。半联是:“夕阳古寺喜同游。”夏是诗人,自然要猜想:是怎么个上联?我更觉得像是试题,很想应对。 先想出个:“晓月虚廊伤孑立。”夏笑了,说:“惨。”也是,尤其在寺院,最不该伤感的,就是孤独。之后还想到了:“晓月虚廊怜独看。”现在想起来,觉得“看”字,不如“见”字好。“晓月虚廊怜独见,夕阳古寺喜同游。”能不能凑合呢?只是吴的字迹,终是无力逮着了。 “寄榻僧庐曾有旧,举家食得粥香稠。三更风雨空花寂,两鬓霜雪片衲幽。晓月虚廊怜独见,夕阳古寺喜同游。飒然面壁观秦籀,老缶才情百鬼愁。”想起了一些往事,反复拜观吴字,不免唏嘘。 还见到一副清末竺麟祥写的七言联:“辋川画隐王摩诘,锦里诗人杜拾遗。”王维对杜甫。字是魏碑味道,大方稳重。金代刘从益有诗句:“辋川画隐王摩诘,锦里诗穷杜拾遗。”不知竺是否录的刘句,记忆偏差,变了一个字?“隐”字原句作动词解,对了“穷”字。联中作名词解,对了“人”字。比较起来,原句更饱满。 刘从益,大同浑源人。浑源我到过,在恒山脚下,附近有悬空寺,再往北就是杀虎口了。浑源凉粉,爽滑、酸辣。恒山山蘑,香浓。还有摊花儿,奇甜。当地民风剽悍。数十年前日寇入侵,乡人揭竿而起,自行抗击。日寇始终进不了浑源。刘是天会元年词赋进士,可见文采风流,浑源也是一等。 在前人跟前,即使一对句子,也是张狂不得的。刚入秋,想到了渺渺秋水,写出了“屈子歌山鬼,陈王赋洛神”一联。暗自嘚瑟。不料,第二天,翻到了陆游的句子:“思幽屈子歌山鬼,语妙陈王赋洛神。”感觉是当头棒喝。 原来,所有的文字,都有人的活气。过去的日子太多,活过的人也太多。世界上所有的路,都有人走过了。后人可堪得意的文字,不是路有拾遗,也像神来行窃。 八月十五,朋友还乡省亲,发我家乡所摄。垄亩、稻菽、秋果,每帧都好。我离故乡好远。既不生在故乡,也就六七岁时回过一次。说是久别,却又不曾久住。有些感慨,不免写上几句:“开镰香稻古生涯,笑执枯蓬说藕花。埋骨难归桑梓地,堪怜客子已无家。”已是深秋。稻子熟了,有了好收成。莲蓬枯了,藕花还是话题。我这辈子,怕是难回看上去很美、牵肠挂肚,却又时时感觉陌生的故乡了。忍不住相信,自己是命定的客子,无家可归。 在之前几天,遇见一方砚,清代端砚。砚堂随形如碧桃,砚池布满桃叶。卖家称它是“碧桃砚”。砚背铭有“碧桃花馆习字砚”7字。字体温婉,气定神闲一类。会稽人石彤霞曾著《碧桃花馆词》,有说这砚是他的遗爱。 记起故乡老屋,小院里种的正是一棵碧桃花。这砚就买下了。还恭书了几行,让宛陵刻在了砚背:“祖第井桃,髫龄目触。了知魏晋,避秦何促。倏尔古希,淹留殊俗。底物夭夭,断金相属。”落款:“银杏碧桃斋壬寅铭。” 我是离乡背井,才在心底种下老家碧桃花的。那棵碧桃花真好看。我正好在它盛开的时节见到它。孩童时候的印象很清晰。有说桃花源里人,是不知世外事的。我离别了故乡,也就离别了我的桃花源。如今老了,人留在了他乡。如今看到你,桃花夭夭的样子,这种相遇,是如同金石的交情。我要写下来,作为一种见证。银杏碧桃斋,是我常用的斋名,有了你,从此,至少有一半妥妥的好梦了。 我和这砚说了这些话。之后,就放它在了书房里。 让它静静的,也让我的乡情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