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普通,人人能见着。 乡村的秘密,能见着的人则是幸运的那一个。 2023年春天,因为新冠感染较重在医院待了二十多天,回家静养之际,无意中翻出一个旧笔记本,打开来看,是自己作为奔小康工作队队员在香炉山村那些日子的工作笔记。笔记始于1992年4月2日,开篇就写“香炉山村基本情况”,接下来是“大河镇奔小康大讨论骨干培训会”的会议记录。 离开香炉山村,三十年后,再次看到那时记录的一些文字。比如村委生活会上,为人实在的村支书自我检讨说:“班子内部发生冲突时,也不能是是是,非是非,表面团结,其实不团结,和主任的工作没配合好,减弱了我的战斗力。”回头村主任发言:“生活会不够火药味,坦率地说,书记、主任配合不够好。举个例子,在某某家喝酒,我敬你的酒,你说你想使我倒哇,还冇,倒了就是你的。跟你工作没前途,工作组住我家,书记不认为我是在为村里工作,而认为是在拉关系。书记和主任是一二把手,像夫妻,夫妻之间就不应该有半点猜疑。”那位退下来的老支书说话更有意思:“支书和主任都在我手下当过干部,支书讲的谦虚一点,主任讲得透彻一点。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要留好名声下来。”重温这些生活现场里的文字,回忆当年现场里的人,依然深刻地感受到一种只会产生于乡村的人性力度,以及乡村的鲜活世俗。 村委生活会结束后,我将随身带去的1992年第一期的《青年文学》杂志送给村支书。那本杂志上,有我的中篇小说《村支书》。之所以能够参加黄冈地委奔小康工作队,正是由于这部作品的发表。 1992年春天,时任黄冈地委委员、宣传部部长的王耀斌找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结合他自己的从政经历来聊对《村支书》的感同身受。其间耀斌部长忽发奇想,问我想不想到村里去看看。其时,我已经将新写的《凤凰琴》交给了《青年文学》,身心正处在调整阶段。弄清楚具体情况后,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后来有人弄出一些文字,说《凤凰琴》是我参加奔小康工作队后的新创作和新收获。同是这一年的四月份,华中师范大学召开《村支书》研讨会。之后,不时有文字说,因为这个会,我才大彻大悟写出《凤凰琴》。也不晓得这些“研究”是如何研究出来的,完全无视参加奔小康工作队与研讨会召开的时间节点,按照工作流程,四月中下旬,《青年文学》五月号已经完成了校对与清样,头条位置正是《凤凰琴》,并配发有中国青年出版社总编辑阙道隆先生的评论文章。回忆这些,只是想重申自己一向以来的理念,写作是灵魂战栗时留下来的永远抹不掉的印迹。有鉴于乡村在文学中的悠久传统,这一点更加突出。 面对乡村,我固执地站在临时抱佛脚的采访式小说写作的对立面,不拿正眼去看那种想写乡村生活了,便带着笔记本下乡,回城之后,便对照笔记囫囵吞枣地写些“猎新”“猎艳”的文字。 我所参加的黄冈地委奔小康工作队,具体的工作地点在黄梅县大河镇香炉山村。多年以来,在香炉山的那段时光,总在不断地回现。特别是村支书读完《村支书》,与之相见的那番情形。那一天他显然是特地来找我,却又显得是在田间小路上偶遇。在村里,我独自住在一所空置的农民家里。房东一家人都在南方打工,新盖的这所房子里,摆着从旧房子里搬来的几样家具,四周的外墙砖缝还没有抹上泥浆石灰,倒春寒一来,北风吹得骨头都疼,满屋沙粒横飞。大白天老鼠们都敢横行霸道,到夜里更是猖獗得如同一群恐怖分子。因为缺电,夜里电灯只能昏昏暗暗地亮一个多小时。点亮一根蜡烛,不到半小时,就被从墙缝里吹进来的冷风搅得一塌糊涂。我来村里,没有安排具体任务,主要是看和听,至于写什么和什么时候写,都没有明确要求。因为夜里睡得早,早上起得也早。村里的狗多,见到陌生人就群起而攻之。早起出门时只好在门口的几棵树下转来转去。 那天早上,我正在树下转悠,村支书忽然走过来,手里拿着那本《青年文学》,嘴里喃喃地说,文章我看完了,写得和香炉山一模一样。停了停,又说,你怎么对我和村主任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是不是之前来香炉山暗访过?村支书前面的话,我是认同的。《村支书》中的村支书群众基础甚好,为人勤勉踏实,不搞丁点歪门邪道。村主任脑筋灵活会搞关系,能将不明不白的事做得顺理成章,在村里人的眼里为人却有点糟糕。在香炉山待上不几天,就发现村委会的主要负责人,太像《村支书》中职位相同的二位主人翁了。 我也如实相告,《村支书》的原型是一位朋友的父亲。朋友的父亲1958年随志愿军从朝鲜撤回国内时,才二十几岁,复员回乡不久就担任村支书,历经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一直稳坐在村支书的位置上,深受村民拥戴。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政治风暴,村里从没有人公开或者私下说过他半点不好。整个黄冈地区还在任上的村支书,他不算年纪最大,但是任期最长。更早的时候就曾为他写过散文《鄂东第一支书》,文章的重点不是说为人之好,而是说,实行承包责任后的某个早晨,有人将他家田里长得好好的秧苗生生拔了三棵,扔在他家门口。朋友的父亲为此病了三天,说是病,其实就是躲在家里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或者不对,不好意思出门见村里的人。三天过后,朋友的父亲主动提出辞职。尽管全村人一致挽留,其中肯定也包括那位拔掉他家秧苗的人,朋友的父亲终究还是遵从了自己内心的决定。 我的话让村支书陷入一种沉思。之后一整天都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埋头干活,妻子喊他说家里来了客人也懒得搭理。那样子,与《村支书》中的村支书太相像了。我在香炉山村前前后后的经历只有三个月,离开之际,上面公派的喜欢将一件廉价西装披在肩上的第一支书已经到任了,我提着简简单单的行李,站在小河边那家简陋的餐馆门口,等候作为乡村公共交通工具的三轮车时,村支书从旁边的修理铺钻出来,他一句送别的话也没说,只问我以后还来不来香炉山。我嘴里说一定还会来,心里也真是这么想的。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工作队的几位都曾回去过,唯独我一直没有践行那句随口答应的话。其中或许有某些理念不同缘故。我喜欢那位村支书,其他人欣赏那位村主任。我所判断的依据当然不是那位村支书无比接近小说《村支书》,而是在他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源远流长的乡村品格。乡村就是要有点乡村自己的东西,而不可以追着城市的屁股后面跑。 三十多年中,因各种原因有过许多回迁徙搬家,丢失的旧物不计其数,在香炉山的工作笔记却一直留在了身边,恰似冥冥之中关于乡村的特殊情愫在起着作用。文学看上去是在为某种事物树碑立传,本质上不是关于对错的诠释,也不是对新旧的析辨。文学看重的是独一无二的美,以及贯穿在其中的勉力而为与仁至义尽。乡村之美最是黄昏,从朝阳的滋润开始,经过正午的热烈,终于得来那地平线上的一抹晚霞。此时此刻的美,是人生小试,是历史简写,使得人们用不着去那长河之中打滚,用不着非要弄得浑身血汗,就能体察命运的一如既往与不同寻常。所以,《村支书》中村支书的出现与消失,满载着的是文学理想与希望,美怎么可以被击溃呢?善怎么可以被蔑视呢? 没有美和善的发展,算法越高级,人类越沦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