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近黄昏,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一下车就被震撼了:漫山遍野都是雪,铺天盖地,厚重均匀踏实,一尘不染,远山近树以及这个小屯子的一切建筑似乎都是嵌在雪里。 我们向屯里走去,脚底的积雪很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踏上去,松软而踏实,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像夜的呓语。内心莫名地洋溢起一种安详幸福的感觉。 很快,一户人家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门楼上挂着一个牌匾:民俗博物馆。还未走进,主人已迎出来,肩头扛着一个稻草架子,架子上是糖葫芦,让我们免费品尝,实在禁不住那红彤彤晶莹透亮的小果子的诱惑,取来一串,一口咬下,呀,真叫一个冰爽。一边慢慢品尝一边跟随着主人进入馆内,见三间屋内展品琳琅,从用东北三宝(人参、鹿茸、乌拉草)之一的乌拉草制作的防寒保暖的乌拉鞋、到东北四大怪(大姑娘叼烟袋、窗户纸糊在外、反穿皮袄毛朝外、养个孩子吊起来)提到的大烟袋、烟袋杆,再到旧时农家老奶奶用的纺线棒槌、搪瓷缸子、电话机、20世纪80年代的梳头镜、各个时期的年画和画报等,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架老式放映机,接通电源,屋内一块空白墙面就成了屏幕,电影《上甘岭》马上激战正酣;屋子中央则是博物馆主人用从山上挖来的树根雕刻的木雕,形神兼备,趣味横生;博物馆主人姓李,人称李老师,一脸的喜悦和兴奋,对每一件展品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件件都是故事,样样都有情感: “我以前外出打过工,也攒了点积蓄,自己喜欢收藏民间这些老玩意儿,政府也给了我政策,鼓励我办了这个博物馆……” 走出博物馆,家家户户的灯笼和木栅上的霓虹灯已然点燃,和大都市一样的流光溢彩,但灯影光晕中没有匆忙的脚步,没有碌碌的人群,更没有如龙的车辆和此起彼伏的鸣笛,不喧嚣,不拥挤,不追逐,不应酬,一眼望去,满大街的静逸从容和祥和,就如某首歌词中唱的那样: “……那么静,那么静,连风都听不到……连云都听不到……” 陪同我们的当地朋友介绍说,这个屯四面环山,纬度高,有着得天独厚的冰雪资源,年均积雪厚度达1.5米,于是在政府主导下,开始挖掘冰雪资源优势,用“白雪”换“白银”,力求让冰天雪地变成金山银山。最难得的是他们没有一味跟风生搬硬套,而是就地取材因势利导,错位发展,无论是开博物馆的、还是农家乐的,都是当地的农民。 远近的红灯高照,房舍上雪挂低垂,莹莹白雪被烁烁红光映射出点点银光;如黛的夜幕低垂,一轮月半满,圆润冰澈;繁星满天——真的,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么多的星星,闪闪烁烁剔透晶莹,像静止的音符,又像是诗人的思考,无序、静逸;一阵清新而又有几分寒意的风涌来,抖落烟雾似的粉末,触肌无言却清凉;雪谷也无声,四野幽静;一只黑狗从一座院中走出来,悄无声息地停在街口,一声不吭,冲着我们友好地摇着尾巴;偶有隐约的歌声和笑声——应该是和我们一样夜宿此地的游者,从某家宅院中升腾,很快就被四周的静幽给消解;心中想的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所以加快了脚步,听到朋友还在介绍说: “这个屯有118户村民,其中有45户开办了民宿,杨老师家是其中一户。他以前是屯里的老师,现在退休了,本来打算到舒兰市和孩子们一起住,听说屯里搞旅游开发,就把家做成了民宿,也不去舒兰了。” 杨老师六十开外年纪,像路边自然生长的一株白桦树那样沉稳挺拔,而女主人则干净利索,一口地道方言说得欢快流畅,宛如来时路旁溪涧的泉水,两人一静一动,第一面就给人亲切如归的感觉。他们在自家院门口迎接我们。 进房间第一感觉是暖意融融,如沐春风。暖意应该来自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空间的那一盘土炕,四米多长,近两米宽;春意应该来自窗根处那一排鲜花绿植。杨老师介绍说,其中的两盆金达莱养了已有三年,现在开得还不是最好,第一年花开得最多。眼前的两盆花开得已经很烂漫,想象不出第一年还会是怎么样的繁茂。 杨老师笑盈盈地问有没有觉得房间有什么不同,我语塞。杨老师说: “一般住房的房门都是居中朝南开,我家的房门是朝东开,不觉得奇怪吗?” 看出我的诧异,他解释说: “这就是我们东北典型的‘口袋房’——房体坐北朝南,大多东边开门,形如口袋,目的是防寒保暖。” 在中国北方,炕上的岁月是一个家族的红火,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故事,早已因为千万遍的重复变成了每一个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尤其对我这个山东人来说,“炕”并不陌生,“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老辈人最幸福的向往。我小时候就是一直睡炕的。听说我是山东人,杨老师兴致大增,说自己也是山东人,祖辈当年从登州府海阳县拖家带口闯关东来到了长白山脚下,他就是在炕上出生在炕上长大的,那时候炕是用黄泥盘,上面搭土坯;到他的女儿出生,就开始用砖砌,上面用水泥磨面;现在则是底下用砖砌,上面铺一种专门的导热性好的炕面砖:“越来越干净,越来越暖和了。” “离不开大炕。不是说睡不了床,是睡得不如在炕上踏实。没有了炕好像就没有家一样。” 杨老师很欣慰地告诉我们,屯子里发展起了旅游,村容村貌都发生了变化,连远在舒兰的孩子都愿意经常回来: “家里的这些花草就是闺女提醒我种植的,那株什么兰花还是闺女开车送回来的呢,她说家里有了这些花草比城里舒服……其实,她也是习惯睡炕,所以在城里买的床垫都是硬的,她每次回来都还是要睡炕……” 久入红尘,不求寻一方世外桃源以隐匿,只愿有这样一盘土炕,可以触摸家的感觉;人在江湖,万水千山走遍,别忘故园,别忘来时路。 夜已深。杨老师最后一次给炕添了柴火,掩门而去。睡意很快袭来,一宿无梦。 再睁眼,目光穿过金达莱怒放的花朵,看见蓝粗布碎花窗帘透着隐隐的晨光。 四周依旧是出奇的静——在都市里奔波日久,是害怕静的,一旦静下来,就感觉自己被社会忽略被世界遗忘,心生仓皇之感,每每都是急急投入各种烦嚣之中,即便疲惫不堪也不愿让自己停止行走。但这里的静却不同,静得安详,静得放心,没有一点点的杂质,宛如一潭幽泉,有阳光涉水直投水底,而我如一尾游鱼静卧细沙之上。这种静让我舒服,让我再次恍然,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童年,回到了鲁西北的老宅中,无忧无虑心无旁骛,只知道快乐和成长,待母亲携冬日的一缕凛寒把我唤醒,我依旧把自己深藏在土炕的被窝中——是的,是身下的土炕让我有了这种感觉,一种真真切切与泥土相拥与大地亲吻的实在感。 所以,我不想起床,闭上眼睛,继续享受这种时空的错觉,这种久违的感觉。 忽然明白昨日初到时心底涌起的幸福感来自哪里。 来自时间的停止、空间的倒置。岁月的钟摆好像停止在这里,外面世界的滚滚车轮和人嚣马鸣似乎统统被雪夜阻挡在了小屯之外。 所以,人就放松了,舒畅了。 住在隔壁的主人细心地捕捉到了我的动静,打开自己的卧室房门,轻悄悄从另外一侧的小门进入了旁边的厨房。他们应该是去给土炕烧灶。果然,身下土炕的温度很快再次上升——其实,本来就不凉。 手机突然响起了,是同伴打来的,电话中听得出她异常兴奋,喊我去后山上看景: “晨光朝霞,白雪炊烟,不看后悔一辈子。快来。” 我爬出被窝,俯身到火炕另一边的窗台,掀开窗帘外望,入眼的是遍地银装素裹。 雪乡有诗情,小屯有画意。 我彻底清醒过来,此刻不是在鲁西北老家,而是在长白山脚下的一个屯里。 哦,对了,这个屯现在已经改名为二合村,“吉林雪乡,舒兰二合”说的就是这里。 写到这里,我真的想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