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北京的暑天,溽热难耐,于是驱车前往北京植物园避暑,在入伏的第三天。 进入香山脚下的这处园林,迎面有一条林荫道沿郁郁山岭逶迤起伏。一路走去,湖池潭泉错落于远近,繁花异卉忽闪在身旁。有清风拂面,有凉意入怀,怎一个“爽”字了得。 谁与话清凉?在流连中前行,一块路牌悄悄提示,前方的浓绿里有梁启超的墓园可供瞻仰拜谒。这样的不期而遇怎能辜负?顺着路牌的指引走,就看见山道一侧,矮石墙环围出了一块林地,一方墓园坐落在其东部。墓园背倚西山,坐北朝南,北高南低,四周松苍柏翠,是由梁启超之子、中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设计的。 梁启超及夫人李惠仙的合葬墓在墓园的北部平台上。墓碑、墓顶及供台衬墙均采用花岗岩雕筑,前后连接,浑然一体。墓碑没有碑文,也没有任何表明墓主生平事迹的文字,这是梁启超生前的遗愿。 梁启超既是中国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政治风云人物,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总结者,也是一位新思想新文化的启蒙者与拓荒者。他57岁即与世长辞:不是死于刑场,如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更不是死于战场,像黄花岗的72位革命党人,但他的死也颇为悲壮。 1926年初,梁启超因尿血症久治不愈,不听当时还不信任西医的朋友们的劝说,毅然住进北京协和医院。那时候,西医在中国立足未稳,国人对之还将信将疑。梁启超却以罹病之身就之、试之,此举似有病急乱投医之嫌,但读他24岁时发表于《时务报》的《医学善会叙》一文,知道他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早在那时,他就对中医队伍中一些因循守旧的庸医发出了质疑。他在文中说他们“全体部位之勿知,风土燥润之勿辨,植物性用之勿识,病证名目之勿谙”,深感“悬性命决生死于此辈之手,此何异屠腹饮鸩自戕”,呼吁中国医学除了要“措心于中国医学及古医书,讲求钻研”外,也应“探悟新理……读海外之书,广集思之益”。也就是说,他年轻时就期盼并倡导传统医学向现代医学迈进。 然而事与愿违,他在协和医院接受肾脏切除手术时,却不幸被误切了健全的右肾,只留下一枚“坏肾”来维持他虚弱生命的供给。 这是一次严重的手术事故,主刀者却是毕业于哈佛大学的医学博士、协和医院院长刘瑞恒,其助手也是声名赫赫的美国外科医生。这样的结果,自然引起了一片哗然。梁启超的学生陈源、徐志摩等人挺身而出,以“白丢腰子”(徐志摩语)为由,通过媒体对协和医院进行口诛笔伐、兴师问罪。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作为受害者,梁启超摆摆手,不但不状告院方、不提赔偿要求、不要医院道歉,还阻止陈源、徐志摩的抱打不平。 更让人错愕的是,他还让人搀扶着下床,于灯下颤颤巍巍写就《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一文。在这篇1926年6月2日刊发于《晨报副刊》的文章中,梁启超先肯定协和的医疗是有效的,又说:“出院之后,直到今日,我还是继续吃协和的药,病虽然没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术之前的确好了许多。”对于手术的施行,梁启超则说,“右肾是否一定该割,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 他为什么要强撑着病体为协和医院开脱呢? “凡世界文明之极轨,惟有医事,无有他事。”也是在《医学善会叙》中,他曾这样写道。可以看出,他认为医药一脉,兹事体大,甚或神圣,不可轻率非议,更何况是对他一直视为科学的代表的西医。 也许在内心,他认定自己手术的失败只是一种偶然而绝非必然,只是一件个案而绝不能代表西医外科的全貌。他也深谙自己作为一个有影响的公众人物,话语行为举足轻重。如果因个人手术的失败而让现代医学声誉受损,进而影响其在中国的普及,这是他所不愿意的。 至于生死,31岁时他就有着自己的思考。在《新民》第59号、第60号上,他发表过《余之生死观》一文。文中他提出了“小我,我之个体”“大我,我之群体”的概念,并说,“死者,吾辈之个体也。不死者,吾辈之群体也……我之家不死,故我不死;我之国不死,故我不死;我之群不死,故我不死;我之世界不死,故我不死。”而“常情莫不贪生而避死,然生终未闻以贪而能常,死终未闻以避而能免”,“明知其不能常、不能免,而贪焉避焉者,则人类志力薄弱之表征也”。他不屑做“志力薄弱”的人,为了维护西医的社会声誉,他隐忍“小我”之伤损,不贪“小我”之生,选择把打落的门牙往肚里吞,以扬科学存正道而利“大我”。 不久,梁启超病情转重,再度入住协和医院,此时的他,生命之火已油干薪尽,医院也回天乏术,只能听任死神砰砰叩击梁府大门那个怪兽状的铜环了。 1929年1月19日,这位中国当年影响最大最广最深的人物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学界政坛天下同悲,痛斯人之不再。 为了现代医学在古老的中华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梁任公不顾自己遭受的痛苦,不惜掷出生命的筹码进行维护。这样的死,何其特立独行,何其胸怀广远! 在松柏撑起的一袭沁凉里徘徊,耳畔蝉鸣如泣如诉。忽然想到了海子的诗句:“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位把“火”高高举起的人。令人高兴的是,如今,西医已像中医一样,成为国人穿越病痛黑暗擎在手中的一支火炬。 翻过历史的一页,时光变换着人间风景。不远处,有人在打羽毛球。起跳、扣击,跃动的身影,那么矫健。而支在青葱草地上的一顶彩色帐篷里,传出了孩子欢快的笑声。 浓浓的绿荫中,一座墓茔静静地伫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