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从闲常的日子中辨识出三种节奏,似乎是一个有趣的发现。有时,一天要在三种节奏之中穿梭几个来回,可以顺便对比一下。节奏——怎么说呢?肯定不是某种固定的物质,不会是一幢楼房,也不是一棵树或者一座山峰。诸多生活表象纷至沓来,又倏忽而去。节奏是生活运行速度制造的节拍吧? 这么说有些抽象,举个例子。譬如,信手翻开一本唐诗或者宋词,立即会感到诗词里的生活慢了下来,仿佛离开疾驰的轿车换乘悠然的小舢板。“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或者“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诗句背后是另一种缓慢的生活节奏,从容不迫;古人当然要喝酒,要下棋,还要相思,这些事情慢慢地做,下棋的对手“有约不来”,那就在灯下“闲敲棋子”,每一次相思起码一个晚上,要不怎么说“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至于“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以及“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日子缓慢得仿佛要停下来了。因为放慢了节奏,许多匆匆一瞥甚至视而不见的景象终于进入视野:清澈水流之下的石块,细雨悄悄湿了衣裳,两只白鹭贴着江面飞过,竹篱上的一茎菊花摇晃在微风中,“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如此等等。是不是只有古人才能享受如此清闲的节奏?现在的人们每一天忙得七荤八素,刚刚放下电话又拿起了表格,急步赶到会场的时候已经是最后落座的那一个。这种日子哪里还有闲情听风观云,对花赏月,过了一天甚至连有否出太阳都没能想起来。日复一日,开始与结束,太快了,不知不觉老之将至。 当然,这种清闲是古代诗人慢慢写出来的。诗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斟酌沉吟,“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如若配上乐曲吟诵,时光似乎被拉得更长。没有堆积如山的繁杂事务,超然独立,犹如落日晚风之中的一棵树。读一读唐诗宋词就是享受这种慢。一些时尚的网络小说怂恿主人公“穿越”到古代,赶到宋朝或者清朝当一个侠客大打出手,或者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们没想到古代诗人讲究的恰恰是那个“不闻窗外事”的悠然。 是古代诗人制造的幻象吧?阖上那一册薄薄的唐诗或者宋词之际,正坐在风驰电掣的高铁奔赴异地参加一场商务会谈。下车之后要见许多人,说许多话,与一些人建立新的长期联系,进而形成复杂的情节。无数的偶然与不确定从各个方向涌入生活,哪里还是古代诗人那种水流花谢,空山无人的节奏?这已经是长篇小说或者电视连续剧了。说对了,现在最为时髦的就是长篇小说或者电视连续剧。人们开始意识到,工业时代的机器正在悄悄地调动生活的节奏。铁路与火车,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网络,密集的国际航班,电报逐渐淘汰,电话已经从语音发展到视频,卫星中转的信号从南半球折射至北半球。各种机器分布在众多领域,废除了某些古老的故事基础,衔接起另一些前所未有的社会关系。书生赴京赶考,中了状元之后成了负心汉,一无所知的痴心恋人仍然在寒窑苦等若干年——现今怎么可能再有这种情节?一个电话不是一清二楚了吗?当然,负心汉与痴心恋人的情节还在延续,可是,形式完全不同了。只要删除电话、汽车与飞机,这些情节立即瘫痪。 古代的诗人常常与二三知己分享自己的诗作。哪一首诗日后传遍天下是不可预计的事情。顺其自然罢了,没有人事先操心。可是,长篇小说或者电视连续剧并非如此。长篇小说是大型的文化生产,投入的精神成本远远超过短小的诗词,以至于作者期待必要的回报。古代的说书是瓦舍勾栏的一个项目,听众的人数意味着回报率。现代的出版社与印刷厂作为连锁机构保障长篇小说传播的技术支持与经济收益,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是另一种传播体系赋予的附加值。印刷机器形成的印刷文化同时构造了一个时代的心智形式。我们这一代仍然默认印刷文化的环境。我们的思想速度、表述标准以及书写效率无不向印刷文化靠拢。所谓字斟句酌或者下笔千言无形地以书籍作为衡量。书籍是精神产品成功的必然归宿。著作等身,书房里壮观的书橱,出版社令人咋舌的发行量,图书馆望洋兴叹的藏书,书籍是不言而喻的基本单位。我们不会像老子的《道德经》那样,仅仅用五千来字阐述如此玄妙的哲理,因为那时的文字只能写在竹简之上,一片竹简容不下几个字。享用纸张构造的书籍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许多人现在敲击电脑键盘作为写作工具,但是,心智或者表述仍然遵从印刷文化的节奏。屏幕上的文字仍然遵从书籍的标准——许多文字最终还是印刷成书。 但是,我听到了另一种敲击键盘的节奏,啪啪地响得如同瓦片上的骤雨。这是软件工程师的手法。修理电脑的时候,他们手指之下的键盘似乎始终在响。后来我才知道,一些人的文字书写也是这么快——我说的不是速记员,而是网络小说作家。许多网络作家每日至少上传八千字左右,这是养家糊口的基本工作量。敲出八千字的键盘马不停蹄地响成一片。这时,印刷文化遗留下来的作家目瞪口呆。他们耗时两年写出一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网络小说作家只要两个月。键盘与屏幕带来文学生产力的疯狂提高,昔日的文学产量成了一个笑话。网络上的长篇小说往往上千万字。作家可能忘了先前写过哪些情节,同一部小说内部各种人物的失联、无疾而终、死而复生或者张冠李戴乃是常见的事情。不论那些传统作家流露出多么不屑的神色,网络文学的节奏正在将愈来愈多的读者召集在手机周围。 另一些称之为“键盘侠”的人也将键盘敲得飞快。他们居然在网络上吵嘴,兴致勃勃打口水仗。食指一点鼠标,这些即兴的文字立刻进入公共空间,什么深思熟虑、惜字如金无不成为过气的教条。我们曾经在家里或者会议室吵嘴或者打口水仗,但是不会堂而皇之地将这些闲言碎语印刷出来——多浪费呀。然而,“键盘侠”肯定不服气。他们对印刷文化的遗老遗少反唇相讥:得了吧,不要自以为是了。必须跟上时代,以前你们也是这么说。网络时代的帖子、吵嘴、口水仗就是流行文体,甚至还有独具一格的“弹幕”评论。“弹幕”评论亦步亦趋作品的剧情,二者相映成趣。作品结束之际,亦即评论收场之时。立竿见影,音停响息,只有网络才能造就这种“快”。哪怕是无关紧要的明星绯闻,早五分钟知道也值得自豪。“加速主义”概念已经隆重登场,谁知道电子魔术还会变出什么?“阿法狗”?元宇宙?ChatGPT?慢吞吞又怎么能赶得上? 我曾经表示一个感慨:手头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边的事情却越来越多。只有在忙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我们才会想一想唐诗或者宋词之中的日子。多数日子里,我们不知不觉沉浸于紧锣密鼓的节奏,网络时代的各个方面都在提速,一辈子仿佛活出了三辈子的效果。那么多的消息,那么多的评论;那么多的演出,那么多的八卦;那么多的带货直播,那么多的网购与快递;那么多的结婚,那么多的离婚;那么多的会议,那么多的观念;世界如同旋风一般从眼前掠过,快就是快感。庸俗的财迷念叨时间就是金钱,无敌的武林高手认可快就是赢。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激烈的竞争就是讲究一个“快”。乌龟向往兔子的速度,兔子向往豹子的速度;标枪向往弓箭的速度,弓箭向往步枪子弹的速度;汽车向往飞机的速度,飞机觉得能像火箭那么快就好了——惟快不破。 可是,慢一点又会如何?我想起了一则轶事。一批物理科学家定期相聚,一起交流学术思想。一位科学家的反应似乎总是比其他人慢一拍。许多人已经开始发表观点的时候,他似乎还没有弄清问题的要义在哪里。奇怪的是,深入的分析表明,他慢悠悠说出的结论多半是对的。快和慢是一回事,对或者不对又是另一回事。我在哪一本书上读这一则轶事?这一位科学家叫什么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年的读书囫囵吞枣,读得太快以至于没有记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