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本来要去参加一个活动,一脚跨出宾馆楼门时,抬头一看,不觉怔住了,一轮月亮搁在对面的那栋楼顶上。 确实是搁在楼顶的,不是悬在空中的。 这是长春冬天的月亮,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刚刚过去的白天,确实是晴空万里,玉宇澄清,而今天又是农历十七。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七的月亮还不算扁。所有的客观因素都是生成一轮明月的条件,可是,这么大,这么圆,这么白亮,距离又这么切近,这样的月亮似乎只会出现在梦幻中。 我决定独自赏月。 人生地不熟,无人可约,何妨邀明月为伴。这家宾馆建筑古朴低调,周围空地辽阔,草木浩荡,一座座小土丘,在夜幕月影下,深幽静谧,而一条条林中小道,时断时续,尽显曲径通幽之雅意。天上一月,林中一人,凡尘在远处扰攘,近处只有人影与树影共徘徊。 虽说立春已过,而此地毕竟是长春。积雪覆盖着林下衰草,月光渗透入林,月光与雪光相映,夜影与树影重叠。有风,些微的风,些微的风依然是寒风。风源似乎藏在林中积雪里,风从脚下渗出,迅疾侵入体内,在房间积存的温暖,瞬间被驱逐殆尽,而我渴望的正是这种沁脾醒神的清冽。 这样的月亮真是少见。我生怕看错了,在空地上,转着圈儿,从各个方位抬头观看,确实是月亮,挂在长春的夜空中。林地足够脚步的丈量,空间足够思绪的张扬,林木混杂缭乱,高大者顶天立地,弱小者纵横倒伏,一如概念中的丛林世界。 我试着从树下小径,步入林木深处。有些路段的积雪被清除了,有些路段的积雪仍覆盖路面,有些路段的积雪化为冰,走在上面,得用心掌握脚底踩地时的幅度和力度,双手不能插入兜里,要让双臂担负翅膀功能,随时要帮助调整身体平衡,双手呢,也要随时做好准备,万一滑倒,要勇于牺牲自己,保护身体的其他部位。 任何事情都有从陌生到熟悉的渐进过程,在雪地上行走也一样。事实上,在童年的冬天,每天上学放学四十里路程,都是一尺宽的羊肠小道。穿着单薄的旧布鞋,双脚生满冻疮,从未妨碍我在积雪覆盖的山路上来回奔跑,偶尔滑倒,顺势可以溜出很远。后来,生活环境变了,在雪地上行走的“功夫”也就慢慢退化了。 望不见边际的林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生怕迷路,唯一可靠的路标是大地上任何堪称高大的事物都遮蔽不了的月亮。每走出一段,我都要寻找月亮所在的方位。一棵高大的长白松矗立在路边,我想起了童年时代的躲猫猫游戏。我隐身树后,月亮被完全遮挡,我想,我也被长白松完全遮挡了,月亮也看不到我。我依偎着长白松,从树左探出左眼,月亮尽在我的左眼中,但月亮未必会看得见我,我又从树右探出右眼,月亮尽在我的右眼中,但月亮未必会看得见我。童年时,在一个明月之夜,我登高望远,浩大山川尽收眼底,不知因为什么,忽然撬动了一个孩子的某根神经,我想,人的眼睛这么小,为什么能装进这么大的天地?没有人能够回答我,至今我也没有真正懂得因为什么。 离开长白松,我躲在一棵只有胳膊粗细的白桦背后,将两只眼睛对准树干,向月亮望去,很奇怪,两只眼睛的视线都没有被遮挡,进入目光的却只有半边残月,只有用树干堵死一只眼睛,单独用另一只眼睛看出去,才可看见完整的月亮。当我从一棵与我眼睛高低完全等同的树杈望出去,树杈像童年时自己打造的弹弓,而月亮像是弹弓射出去的石子。 林中有一大片空地,积雪皑皑,在月光映照下,像是一块干净无尘的电影银幕。白天,参观了长春电影制片厂,许多看过的电影,许多熟悉的银幕形象,尽管后来都知道出自长影,但当真正置身于这样一个电影圣地后,还是无法平复内心的激动。 童年时,看过的电影不算少,但大多都是重复观看,而且几乎没有完整看过一部,大多观看的都是电影的后半部,或者结局部分。冬季农闲时节,县里放映队给各村轮流放电影,我们村相对偏僻,信息不够通畅,得知今晚在某村放电影,放学后,我与伙伴奔跑十里山路回家,匆忙吃完晚饭,干完一些家务活,又呼朋引伴,朝着据说有电影的那个村庄跑去。到了那个村庄,没有电影,又说在另一个村庄,又一路奔跑赶去。就算是误传,也没有人沮丧抱怨,没有什么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说法。去时兴致勃勃,返回时同样兴高采烈,在雪地上打打闹闹,回家时往往到了后半夜。月光照射在积雪的原野上,大地上空茫无尽。第二天,每当有人问起昨夜看的是什么电影,我们的统一回答都是:月亮照白墙。也有找着电影放映场地的时候,最幸运的,一般都到了电影的后半部,运气差的,则赶上电影结束。我看过多次《平原游击队》,看到的情节大多都是,李向阳给手枪里压上了那颗子弹,松井举起屠刀做最后的挣扎。而这部电影正是长影出品,今天白天,在这部电影的“出生地”,我再次温习了那些熟悉的银幕形象。 今夜,长春的月亮照射在林中雪地上,月光,雪光,银幕之光,在我的眼前交相辉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