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晚,惊闻《和平宣言》作者、诗人冯亦同逝世。痛楚弥漫周身,恰似亲人的离世。 在近40年跟随先生学诗的远途中,我总是为他的温良与爱心所吸引,总是愿意到他的家中坐一坐、聊一聊,在诗歌的氤氲中体会一些神圣,感受几许纯真。先生晚年在南京台城的居所名“百杖斋”,有一间不大的书房,南侧是窄窄的阳台,两只藤椅,用来会客,花草点缀,洒满阳光。 在扼腕怀念的时刻,往事如影,飘然而至。 1983年12月9日,南京师范大学江南岸诗社成立,我是诗社的一名主力。创刊号上,时年70多岁的中文系孙望教授以《诗闲谈》相赠,文艺批评大家吴调公教授还在这本幼稚的学生刊物上发表了《学诗断想》。 那时我常到吴奔星教授府上讨教,所以知道冯亦同先生是1959年入校的师长。我拿着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江南岸》去找冯先生。当时的南京文联在高楼门一幢红砖小楼上,办公室很小,常见的是俞律、冯亦同和林震公3位老师。 那时冯先生在操办青春文讲所诗歌班。改革开放之初,各种文艺思潮横流,一批又一批爱诗的人,从田头、工厂、街道、学校赶过来听课。冯先生总是对爱诗的人予以引导与鼓励。多年之后,有当年的学员集诗出版,先生总是来者不拒,为他们赠言作序,热情嘉勉。现在回想起来,那一份份勤勉,都是一次次挥锹,在为南京文学培土奠基。 1986年11月,纷纷的秋雨中,南京大学毕业的高翔、金陵第二制药厂的成文等人,还有尚未毕业的我,受“英语角”启示,发起成立“诗人角”,写诗读诗,在树与树之间用玻璃纸绳悬挂手写的诗歌单页。即使天下着雪,来的人也很多。 先生常抽空来看,身旁总是挤满渴望交流的人群。1987年7月的《青春丛刊》记载了先生描绘的“诗人角”场景: “当我应《青春丛刊》编者之约,协助选编这辑‘南京青年诗人作品选’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鸡鸣寺山下、闹市区公园里一片花木扶疏的芳草地。每逢星期天,那里就聚满了爱诗、读诗和写诗的人们……这个名叫‘诗人角’的活动场所,生动地反映了八十年代年轻人不断增长的文化生活要求,也从一个侧面显示了享有千秋诗名的金陵古城,在四化建设者的行列里仍然蕴藏着诗歌创作的丰厚潜力和群众基础。” 时间转瞬来到2014年。是年9月9日,由国务院参事室中国国学中心和央视科教频道联合制作的10集纪录片《诗行天下》开播。我有幸为其中《下江南》两集撰稿。求教于先生,先生笑着说我是“归队”,回归到爱诗的行列中了。先生推荐了在南京城西打工的韩成全,一位以修锁为生、诗稿可以铺满一床的诗人。推荐了江宁的屏子,一位曾在中巴车上做过售票员、热情讴歌家乡禄口建起国际机场的女诗人。推荐了南钢的朱宏,一位16岁进厂、用钢花淬炼诗情的诗人。推荐了大学四年级的赵雨希,一位兼爱古诗词与新诗的诗人…… 从这份名单中,我知道先生的诗心一直在跳跃。在他的周围,总能聚拢文学的星星点点,使许多平凡的人生增添了梦想的色彩。 为增加纪录片的学术价值,我请先生出面,邀请了老诗人俞律、丁芒、孙友田、王同书、王宜早5人,共同在南京鸡鸣寺豁蒙楼上品茗谈诗。 那一刻才从先生处得知,80多年前,中央大学、金陵大学的7位教授,曾在豁蒙楼上诗酒联句。他们吟唱书写,留下了一段江南诗坛的佳话。而后来,南京诗词学会主办了多届鸡鸣端午诗会,先生总是乐意接受委托、积极联络、组织实施,在有着1700多载历史的古刹旁,以新诗联句歌咏新时代,以朗读唱和赞美新南京。“豁蒙楼诗窗”下,文脉流动,梵音致远,诗心相守,似明城墙与玄武湖的执着相望,如凤凰台与台城柳的依依相拥。 纪录片中,当先生侃侃而言,说台城就是南京这座诗城的“诗眼”时,我也在那一刻尤为强烈地感悟到先生对南京的热爱。 一年春天,我陪先生参加南京理工大学诗歌活动,水杉林中的二月兰开得正旺,紫色如雾。先生对我讲起了南京惨遭日寇屠城后,有反战士兵带回紫金草种子、在日本种下“和平之花”的故事。之后,先生创作的《紫金花》诗集获紫金山文学奖。2016年,先生出版了《南京历代经典诗词》。2020年,《南京诗歌地图》如期面世。特别是透过他创作的《和平宣言》,先生以诗歌深爱一座城市的情怀,已化作刀劈斧錾的镌刻。 2015年春夏,在母校出版社的支持下,我着手编撰《以笔为枪:重读抗战诗篇》,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三个月的时间内,我览读大量史料,搜寻诗歌史上的抗战名作。成稿后,呈于先生,请他作序。 那年的夏天格外酷热,先生穿着汗衫,捧起样稿就看了起来,不仅予我热情的鼓励,而且介绍了诸多南京诗人所作的抗战诗文。先生那时也在帮出版社赶写一部书稿,却搁置一旁,为拙作写序。 “虽然捧在手中的还只是一部尚未付印的黑白校样,但我已经被澎湃在这厚厚一摞书稿中的历史激流和诗歌激情,深深地感染了,心中涌起无比的兴奋与激动。” 谬赞之余,先生还介绍起他与著名作曲家赵季平合作的“和平宣言交响乐”创作情况。我知道,在辛勤耕耘诗坛的同时,亦同先生的爱国之心、爱乡之情始终如石头城畔的长江之水,奔腾而又深沉,宽厚而又有力。出版宝岛诗人的选集,为家乡先贤朱自清作散文诗剧,为郭沫若、徐志摩写诗人传记,为红色特工朱枫不辞辛劳地追寻,对生于南京的诗人陈梦家的念念不忘,都透出他“与史同行、为诗传薪”的深情。 南京有一个好的诗歌传统,那就是诗歌为时代而作、为生活而歌。在我的印象中,一直乐呵呵的亦同先生始终如南京诗坛上的摆渡人,在润扬长江大桥工地、在六合雨花石石场、在金陵石化车间、在长江油运公司码头,他热情的招呼、他洋溢的笑意、他诚恳的倾听、他瑰丽的书写,成就了南京的诗意。他的诗行,如一地的雨花、栖霞的霜叶、台城的新柳,缤纷地绽放。 2022年5月,我到先生书房装了一台能够自控的录像设备,希望先生能在闲暇之余,自由自在地口述,为他挚爱的南京诗歌留下一部亲历、亲见、亲闻的历史。后来有一次,我带小儿去拜访先生,老两口竟走到鸡鸣寺地铁口相迎。中午,先生特地领我们到一家素餐馆。而如今,那清香的味道再也不能闻到。 清明后的悼念更让人感怀。致敬和怀念冯亦同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