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中短篇小说见《十月》《中国作家》《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西湖》等刊,另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小说集《共生的骨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观山海 张哲 1 孩子出生前我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做研发,部门经理是个有很强精英意识的海归,除去996,他还要我们团队每个人每周读完一本他指定的书,带着问题意识去读,并针对他抛出的问题做一个至少十页的PPT来展示我们寻找到的答案,有时候他会模棱两可地说,也许这本书里根本没有答案,但你要来证明。极强的工作节奏让我不得不在成为“妈妈”之后选择全职,离开那个公司。 去医疗器械公司工作的那几年,她反复劝说我辞掉,找个有编制的,她端了一辈子铁饭碗,我懂她所谓的“安全感”,但我不想,只有年终分红时我报的数字能让她安心个把月,之后又是反复劝说。当我全心全意在家带娃后,她开始替我为生计发愁,又开始怀念起了我在医疗器械公司时的样子。半年前,我开始写网文,第一部写完投了出去,反响还不错,手头这部先交了两万字,后来签了约,我成了一个坚持“仪式化日更”的写作者。如今我终于开始为自己繁忙,她反倒保持起了沉默,这种刻意往往说明着什么。她从来不提我写作的事,她不问我自然不会说,我俩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几十年都在一种隐晦的相互对抗中,宛如一场剑拔弩张的竞争,而我的再就业不外乎带来了另一场全新的角力。当一个控制欲强的人有意放手,这种视而不见莫过于一种蔑视。 爱人拜托朋友的关系,终于帮我联系到了一次采风,他朋友认识寺院管理处的人,问我要不要去一座寺院转转,我想都没想便答应了,时间定在下周一,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我就出发,问了寺院的地址,五十多公里路,盘山道就占了三分之二,开车来回四个小时。我有些犹豫,但这场出行宛如死水微澜,我必须要抓住。 整个晚上我都在琢磨怎么和她说。把孩子哄睡后,我去了她的屋里,她已经躺下,我嗫嚅,“下周一咱俩出去玩一趟。”她关了手机里的声音,顿一顿,问,“去哪儿?”我见她期待,又不好意思再多说,只说,“一个寺院,连带着有景区,就别多问了,有个叫路鹏的朋友,开车带着咱俩。”她天真地答应了,不细问,难得的开心。我有些心酸,她不知道我是因为害怕独行而找她作伴。隔了一个晚上,我又后悔,和她一起出行是个苦差事,尤其是她还要目睹我工作时的样子。 直到出发当天,我们两个人都对即将的行程秘而不宣,没有人再提起,路鹏发来了出发时间,八点半在小区的东门集合,起床我先送孩子去了幼儿园,回来时见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她洗了一些黄瓜和苹果,码放在砧板上晾干,又准备了一袋面包和三瓶矿泉水,吃喝一应俱全,我知道她惦记着这次同行。她穿着一件粉紫色冲锋衣,至少有十年了,她们单位发的,她说只有优秀的少部分才有,背了一个黄色的帆布袋,是我之前从公司拿回来的,整个布包被三瓶矿泉水和瓜果面包塞得鼓鼓囊囊,我阻拦了下来,“干什么带这么多,我装了三小袋饼干,如果那儿没午餐,咱们就吃饼干充饥。”她没再坚持,往外掏矿泉水,“不拿了,我也不替你们背着水了,我就管好我自己”,又把自己那份午餐提前吃掉了,黄瓜和苹果,我什么都没吃,对于她的这种周全,我一直看不惯,我觉得这是一种变相的自私,虽然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先知先觉,并在过往的几十年里都安然受益。 她在次卧里忙了很久不出来,我知道她在化妆。她年轻时很美,五官总能微妙地放大女性的复杂性。剥离了母女关系看她,应该更动人吧。她问我她漂不漂亮,我总说我看不出来,因为我是你的女儿——哪有说自己妈妈不漂亮的女儿。 “不要抹口红,去那里不合适。”她化妆时,我总想去纠正她。她的声音传过来,“我没涂,我知道。”那管口红是我淘汰掉的,价钱很贵,是牌子货,托同学从英国邮过来,是当地为了庆祝圣诞节推出的,橙红色上带着碎钻一样的光粒,涂在嘴上很戏剧性,我找不到合适的场合抹,扔了又可惜,便给了她,她很喜欢,在小区里跳舞或者去门口菜市场买菜都涂,我有时候想告诉她这样挺浮夸的,但除了这两个地方,她很少还去其他的地方。 路鹏打来电话,她在我身边来回走动,听见了多少我不知道,也可能一个字儿都没听见,作伺机行动状。“带咱俩去的那个人,路鹏,说,他在路边吃点饭,到楼下了给我电话。”她没作声,在身边忙个不停,我憋了一会儿,又说,“待会儿到了那儿,千万不要过多和路鹏还有那些出家人攀谈,会打扰我的节奏。”她素来是能把一切场合变为她的主场,这是天生的本领,气场强大,我总是被她的存在矮化,像从她脚跟长出来的影子。“我知道,这些我还不知道吗,我到时候就自己逛,你不用管我。”她白了我一眼,接过话,也不问问究竟打乱我的什么节奏。收拾好一切,她坐在沙发上专心等路鹏的电话,又埋头翻布袋,瞧瞧我,“你不准备一点现金吗?”她试探性地问,像是不确定这件事该不该办,我知道她的意思,“不带,我是去采访的,又不是去烧香拜佛,这两件事可不能混淆。”“会不会不合适,我也说不好。”她嘟囔着,不像是教导我,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完起身又回到她的卧室,我知道她去找现金了。 翻箱倒柜,叮叮当当,她的卧室里堆着一堆没拆的包裹,都是给我搬家准备的厨房用品,“等你到城里之后”,这是她这两年总挂在嘴边的话。等孩子上小学我就搬走,她不跟着,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到时候我就彻底和她说再见了。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因为我要开始独立做母亲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你到城里,把这个带上。”以此为由头,她开始孜孜不倦地为我囤了一堆东西,都是她用着顺手的。 过了一会儿,她攥着钞票从里屋出来了,放进那只瘪布袋里,没有说什么,像是不想破坏出行的气氛一样。 2 路鹏的车停在小区南门,我坐在副驾驶,她坐在后面。我俩出行很少并排坐,防止争吵,这是我俩多年来摸索出的方案。除了坐车不并排,还有同处一个屋檐下尽量各住各屋,时差颠倒。孩子在家时,谁看孩子谁拥有话语权。孩子早已适应了我们的这套方案,用孩子的话说,我俩一直在玩一个躲猫猫的游戏,妈妈在,姥姥就消失;姥姥在,妈妈就消失。我们都厌倦了争吵,尤其是一想到这可能是我们共同生活的最后一年,彼此都想给对方留下一点点温情和愉快的念想,我俩便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我习惯性地在每说一句话之前打个腹稿,以此来应对她的检查和纠正。已经过了三十公里,车子在盘山道上开,还要再走二十公里的山路。“你之前来过吗?”我问路鹏,“我也没来过,听说在一个景区里。”是在景区,还不小,寺庙依山而建,我搜了大众点评,游客很少,最新一条评论还是在半年前,算得上人迹罕至了,这也是我找她来陪我做伴的原因。她朝路鹏的后脑勺说,“你也姓路?道路的路?”路鹏看看后视镜里的她,她把身子探过来,“这个姓不多,我也姓路,我们是本家。”她频频兜起话头,开始了习惯性地攀谈,我从三人对话里退了出去。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感谢她愿意陪伴,更何况她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就答应了下来,足见她对这次的同行充满期待。她是一个爱玩的人,但很少出去,我印象中,大约有至少十年他们学校年年组织旅游,但她一次没去过,去黄山那次她行李都收拾好了,结果因为我发烧她没去成,去伊犁那次是因为我考级她又没去,后来她便不再提,无论有没有我牵绊,单位的旅游团里都没有她,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她说还得花钱交团费,我终于解脱了,她不用再以我为借口放弃社交。直到我高中毕业,她主动提出来单位组织去云南,坐飞机来回,问我愿不愿意去,她知道我没坐过飞机,其实她也没坐过,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单位的旅行团,带着我。后来她们单位不再组织,没两年她也退休了。我觉得她这大半辈子很亏,没去过什么地方,她偶尔看见朋友圈里师范的同学又自驾游去了什么地方,也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我说你也去啊,她便怏怏的,又说,我才不去呢,还是家里舒服。 那年去云南,我们走了很多地方,昆明、大理、丽江、玉龙雪山、苍山洱海,除了香格里拉,云南基本上哪儿都转到了。也是在那次旅行中,我才发现她在单位格外孤独,年轻的老师居多,带着家属坐在车子的后部,格外抱团,上车打牌,下车就去玉器店银饰店,上了岁数的老师坐在车子的前面,上车睡觉,下车就在酒店里待着,车子的中部很冷清,只有我们母女两个,往往是我盘算着下车后买点什么,她便坐在我的外手边听着,有时候我讲两个玩笑逗她开心。我们去丽江古城吃过桥米线,我才知道当地的菜一点都不重口,因为当地人很少吃酱油,重口的云南菜都是经过北方人改良过的。 她一直不知道,对于那次云南行,我内心很复杂,一方面是因为唯一一次同行而留恋,又某种程度上因为看到其他老师的脸色而替她伤感。她在当地学会了如何挑选山竹,兴致勃勃地教我,蒂上有几小瓣,里面对应的肉就有几小瓣,她还说轻轻捏一捏,软的就是好的,硬的里面的果肉发黄,我见堆成小丘状的山竹相继被她捏来捏去,便说,别挑了,她不理,边说边拣,买了一袋子,我问她干吗买这么多,她说拿车上一起吃。我们上车时大包小包,在过道上辗转不开,身后跟着的年轻老师有些不耐烦,表情挺让人难受的,她把塑料袋打了结抱在怀里,让后面的老师先过去,结果袋里的山竹还是撒了出来。掉在地上的山竹自然不好分出去,我俩就吃了一路,她边吃边跟我说,这么好的东西咱俩可一次吃过瘾了,我听了突然很心疼她,但瞬间又被一种情感矫正,我觉得那是她的过错,她飞扬跋扈惯了,谁都受不了她。 云南之行,我买了一件扎染的上衣,一条围巾,还有一只银镯,三样东西相继被我淘汰,银镯早已戴不上,扎染的上衣也因为过时放回收站了,唯有围巾我淘汰后她悄悄留了下来,时不时拿出来披在自己身上,还总说,记得吗,咱俩从云南买的。我当然记得,那是我俩仅有的结伴同行,但我每次都淡淡的,不愿意表现得过分沉湎于此。 车进山,每到山路她都会跃跃欲试,因为她老家也有山,她觉得山和她更有亲缘感,她会讲她熟悉的山景,即使不熟悉也能牵引到她熟悉的知识点上,但今天的盘山路走得格外安静,我琢磨她多半是晕车了。没多久,我听见她说,“本来今天我和尹师傅说好了,把那段舞再练一下。”我知道我再一次成为了她放弃社交的借口,为了我,她拒绝了尹师傅的邀请。尹师傅是她们舞蹈队的队长,是我们小区的社交红人,她在我们搬入这个小区的第二个星期就打入了尹师傅的社交圈,她因此颇为自得,并经过几个月的勤勉练习,成为了社区舞蹈队的固定成员,稳居首发队形前排靠近C位,她把有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精力基本都贡献给了两件事,一是帮我照顾孩子,另一个就是跳舞,可见舞蹈在她心中的地位,舞蹈是她打入核心社交圈的一把钥匙。 我睃了眼路鹏,习惯性地先揣测她说这话的目的,是抱怨还是纯粹找个话题切口,我看了看她,她隔着窗子看风景,我说,“那怎么办?”她轻轻地说,“没事,昨天我和她练了,我跟她说了今天有点事。”她继续说,“尹师傅把步子都忘得差不多了,她打电话叫我教教她。我昨天一教她,结果她还说是我记错了,明明是上来就上前几步,她偏说是先往右几步再上前。”她停顿了下,自我安慰,“错了就错了吧,我也没再纠正。”我早就发现了,她很乐意去妥协外人,但在家里我永远是做出让步的那个。她又说,“这次还好,不去现场演出了,录个视频交上去就行,尹师傅说,也不叫那么多人了,十二个差不多。《浏阳河》那支舞好看,但我已经快忘干净了。”她逐渐忘记了这是个对话,“我还说想学交谊舞,尹师傅她们都说让我学男步。”“男步?小区里男步少,你学了男步好和她们搭伴。”她心知肚明,“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说来也挺逗的,这个小区的女的都会交谊舞。”“唯独缺男伴?”“唯独缺男伴。”我认真了起来,“更不能学男步了,那说明曾经和她们一块儿搭伴跳舞的老头都没了,还是集体性质的,你想想这是一群什么样的老太太吧。千万别学男步,学了就成了她们的工具人。”“我不会学男步的,我也想学女步。”我避开她的目光,顿一顿,又问,“那个视频,尹师傅她们今天录?那你岂不是赶不上了。”脑袋后面传过来她的话,“没事儿,她们录不了,缺了我她们的阵形是乱的。” 3 路鹏照着导航开,一路进山,山横亘在路的尽头,车子一个急转弯,斜插进一段羊肠路,把山迂了回去,没多远,见左手边一个铁门,铁门紧闭,挂了锁,就在路旁,景区的牌子还在。路鹏停了车,“就这里。”说完下了车,隔了门,门里有一保安。路鹏报了姓名,又说了拜访山上的住持,保安没开锁,只说现在管得严,得叫山上的人来接。路鹏扭过身,朝我这边招了招手,示意我下车。“怎么了?”她伸过头去问,又说,“车就停这儿了?”我没接话,按照路鹏的意思准备下车,她先我一步。“还是出来透透气的好。”在车外,她手遮阳光盯着我看,我很熟悉她的这个目光,是在检查我的仪容仪表。我没有理她,自顾自站在铁门前,路鹏掏出手机,滑开微信,对着话筒又说,“师父,我们到了,铁门进不去啊。” 此时已烈日悬顶,火辣辣地照着,路鹏摸了根烟又放回去,“来信了,这就下山。”“这儿能看见那座庙。”她的目光在山脉之间搁一会儿,叫我,让我瞧,我抬眼细看,果真,绿笼之中,一块儿晶亮、赤澄的砖瓦在翠绿间,悬在半山,宛如山峦之间迸发出的一小簇火光。不多时,一辆铅灰色越野车顺山而下,油门极冲,轰轰烈烈,卷起尘烟,在铁门不远之处,戛然而止。车里下来一穿灰色大褂的僧人,面露笑意,朝我们走来。“是住持师父?”我问,僧人顿一顿,道,“我是他的弟子。”我朝他挥挥手,“从山上下来得开几分钟?”“两分钟,走路的话十分钟。”“这儿很漂亮。”“以前有个大观音像,将近二十米,后来拆了。从山下往上看更美。”她凑过来,欠了身,附耳低言,“我发现你总是笑,很不得体。”我愣怔了下,赶紧收紧面色,话也打住,路鹏显然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紧张,他看了看我们,确保一切安然无事,我看了眼他,但自觉地收回了我习惯性的笑容。 保安开了门锁,僧人道,“我前面带路,你们跟着。”看我们上了车,他方上车,掉了头,卷起一阵烟尘。山路极窄,弯路坡度又大角度又倾斜,我们开的是辆轿车,遇到弯道,路鹏要倒两把才能过去,一把根本过不去,只见前面那辆灰色越野车如骏马嘶风,辗转腾挪,往往是前面一个弯道还能见到灰色的影子,待转过去就再也寻不见了,我们跟在后面,大有拨草寻蛇之势头,蜿蜒之中,不见了去路。“它是怎么拐过去的?真是神了。”正当路鹏犯难之时,猛然见到那灰色越野的尾巴沿山而下,退了回来,我问,“是不是特意退回来等咱们呢?”路鹏加了脚油,赶紧跟了上去,这才找对了门路。 沿途古树掩映,山路极陡,银晃晃的太阳光倚草附木,把眼前的林子照得失真。车子沿山路攀爬,半山腰处,拐了进去,一处坡路旁,前面的灰色越野车停了下来,“到地方了。”她在后面说了句。路鹏把车停了,下了车。我们跟着师父朝一座四方的僧寮走,院子是新修的,方正,极清雅素净,院中几株银杏树枝叶纷披,耸拔荫蔽。住持在院子中央等我们,着大褂,是一种简易的汉服,职位高一点的,颜色发黄,低一点的颜色发灰。如果出坡的话,会穿短褂,好劳作,按照戒律的话,要再搭一个五衣。和我们寒暄了两句,住持带我们去了茶室,一个开间,他坐到桌子后面的禅凳之上,叫我们隔了桌子坐下,屋子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木桌,上面摆了笔墨纸砚,晾着几幅刚写出的作品,旁边的案几上放了电脑和经书,很现代化,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住持洗了茶,取出三个小茶盏依次放在我、路鹏和她的面前,我悄悄打开了手机的录音键,并极不专业地把手机搁进了牛仔外套的兜里。“想聊些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聊什么,只在头一天晚上查了一下相关的词汇,对于宗教我完全是门外汉。我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的情况,避开了“全职妈妈”“辞职”等让自己泄气的词语,只怯怯地说了句,“我最近在写网络小说”,说完看了她一眼,她盯着茶盏,但显然听了进去。 住持把热气腾腾的水浇在茶盏上,回说道,“那你是想聊些感悟?”我很怕走心,带着戒备和某种程度的抵触,没有接话。住持又道,“你可以写一些古今碰撞的东西,生活禅,生活里的烦恼如何化解掉之类的。比如佛家说的‘无常’,体验事事都在变化,欣然接受这种无常的状态。”我听了不语,又生怕对话间出现漫长的沉默,就仿佛一块清亮的木头上出现暗哑的裂痕一样,于是又开了口,说得唐突,“这座僧寮看上去还挺新的。”住持说,“新修的。”我问,“讲讲你们的日常吧,每天都做些什么?”住持小口呷了茶,说,“四点半起床,五点上殿,五点半到六点半休息,六点半到七点吃饭,八点到九点打扫卫生,九点诵经一到两件,十一点半用斋,两点到三点半打坐,三点半上殿,四点半到五点药食,可吃可不吃,五点半到六点半辞咒,六点半到七点半打坐。”我就又问,“感觉这里人不多?我指的是出家人。”“正常八九个,四月十五到七月十五人多,结夏安居,正值最热的时候,主要是在这里诵经礼佛,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学习期出门,目前这里四五个。”停了半晌,我说,“您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小故事,可以跟我们分享?”“出家人都讲究放下。”住持不打算说,反倒问我,“你有什么想问的吗?诸如心中的疑惑?”住持说话爽利,滴水不漏,既不想谈自己的事儿,又十分笃定我心里有心结。她凝了神看我,我躲开目光,觉得自己在她面前露了怯。 我晃个神看她,她端起茶盏,轻轻吸了一口,放下,问道,“这里是不是可以做义工?”住持愣了下,说,“对。有绘画功底的可以给罗汉像上色,现在的人社会压力大,上这里来寻求慰藉,我就让他们干点体力活,劈柴,扫院子,少动脑,缓解压力。有些大学生读完书择业遇到困难了也来过我这里,拿我当心理咨询了,后来我说你们把体会和感悟写出来发到我们公众号上。”路鹏闻声,眼里放出光来,“我确实有件事想咨询您,都说当局者迷,您帮我破破局。”住持手提茶壶挨个续上茶,我们都看路鹏,等他说。“我总觉得迷茫,在单位也卡住了,不出意外到头了,房子还在还贷,才三十多,我长得显老,其实我不大,但我感觉生活没有任何奔头。”房间平静下来,都看住持,住持放下茶壶,不紧不慢,只说道,“做二不做一。”“做二不做一?”路鹏嘀咕,住持没接话,把桌子上的一盘无花果推过来,说,“尝尝这个,居士昨天摘的。无花果蛮有意思,早摘不成熟,晚摘又容易磕碰坏掉,只能当天摘当天吃,既是壁垒也是优势。”路鹏怔着,又问,“莫不是说我的境遇和这无花果一样,既是壁垒也是优势?”住持不语,路鹏得了这话,暗自思忖起来。 4 茶罢,采访暂时告一段落,住持吩咐师父带我们去僧寮后面的上院转转。我们沿着坡路一直走,远远地看见山腰上的寺院。她说这个寺院有东南亚建筑的风格,师父夸她好眼力,确实请的是缅甸的师傅来设计修建的。寺院依托山势的高低被分割成两个院落,海拔高一点的算是上院,很少用,只有规模大的典礼才打开,院门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石阶,一直延到下院,石阶很陡,走石阶也是每天修行的一部分。我们三个人跟在后面,山风极大,爽利地吹在身上,出发前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溜达散心,绝不与我为伍,此时她抱着胳膊,粉紫色的冲锋衣被吹得胀鼓,兴冲冲地赶了上去。我和路鹏跟在后面,我听见她问师父,“为什么我没有看见你的戒疤?”师父顿一顿,说,“戒疤是用来提点出家人的,并非强制性,有时候在头上,有时候在手腕处。”她露出一副天真的面孔,“你当初没选择要戒疤?”师父脚步放缓,“没有,我没选择烫。若有坚定的信念,烫不烫无所谓的。烫了没有信念,依然没用。”她作狐疑状,又问,“你是哪年来的?”师父索性停了脚步,我和路鹏也停了下来,一块儿听着。“2015年来的,2016年出去参学,2017年去的佛学院,去年回来的。”说言未了,她锲而不舍,“之前呢?”师傅陪话道,“之前工作。”“佛学院几年?”“四年,四年本科。”她扭过头,吩咐我,“你加一下这位师父的微信,我发现他懂得很多,有什么问题回去了也可以问。”师父面露难色,但我听了她的话,我知道不照做的话会更尴尬,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她又继续她的问题,“为什么选择出家呢?”师父有些激动,下巴紧紧地收着,“冥冥之中吧。”停了片刻,风中只有我们的脚步声,须臾,师父停住,反身面向我们,看看我,又看看她,松动一下,说,“如果我告诉你们,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信吗?”众人听了,无人敢言。她接过话,“蛮好,你很诚实。”我看见她松了松眉毛,用一种难以察觉的表情扫去了瞬间的尴尬。 她开始发挥她的职业身份,把问题往深里挖掘。 她是老师,数学老师,从我三年级开始教我,一直教到我小学毕业。“那你的数学一定很好。”所有人都对我这么说,我摇摇头,从不细说。从临近上学时,我就知道我有个当老师的妈妈,很多人也给我灌输“可以因此得些额外关照”之类的观念,我自以为如此。终于到了她教我,上课回答问题她很少叫我,可想而知我学得不会太好,有一年期末,我数学考了64分,卷子的右上角多了三个字“大笨蛋”,字迹熟悉,我知道是她怒不可遏的冲动之作,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那个角撕了下来。从此我对每一个教过我的数学老师都心怀恐惧,总觉得我智商跟不上他们,因为她总是说,数学是唯一检验智商的学科。某次社会课上,她从后门看见我扭头和后桌说话,冲进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打了我一顿。这些都是她带给我的。大概是因为她道德感强烈,或者是她的事业心旺盛,她从不利用自己教师的身份给我搞特殊化,更担心因为我的存在而被其他同事做了顺水人情的事情,我的胳膊上从没戴过一道杠二道杠,连课代表也不是,我更从没做过三好学生,六一节跳舞我就算是能上台也是溜边儿站。这些有多少是因为我的顽劣,又有多少是因为同为教师的她与其他老师之间的职场修罗场,我不得而知,但长大后我开始意识到这点,并把自己在学生时代遭遇的一切不幸怪罪于她,她不善于为人处世,她在工作上过于强势,她的胜负欲和事业心,她的边缘化和被排挤,她的不合群。 进入上院,师父带我们进了大殿,“后面这个就是韦驮,他武功最高,他发心,最后一个成佛。昙花一现就是讲的他。”她伸了脑袋凑过去,观看良久,眼里有一点点亮,“昙花又叫韦驮花,昙花一现,只为韦驮。你没听说过吗?”她摇摇头。“他一年只有一天路过那个地方,那女的只为看他一眼,很凄凉的一个故事。”师父很仓促地讲了,她只凝了神看。我知道她喜欢一切罗曼蒂克的故事,她爱看爱情连续剧,即便上了岁数依然做着某种单纯的梦,尤其是离婚之后,她更是把情感寄托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她最爱的一首诗是白居易的《暮江吟》,因为她就是九月初三出生,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她觉得这首诗就是在写她。但她为人处世极为保守,尤其是在处理和异性的关系。前两年,她读师范时候的班长有次办事正巧路过我家附近,打电话约她一起吃个午饭,她直接拒绝了,像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后来她再跟我提起这事儿,半开玩笑半商量似的征询我的想法,“其实人家只是叫我吃顿午饭,老同学见个面,我怎么还觉得做错事儿似的。”“人家不是有老伴吗?”“有啊,好着呢。”“那你还担心什么呀。”她闻声便怯了,笑自己在这方面低能。 “上炷香吗?”我摇头,睃了眼她。她上前,怔怔看着佛的脸,又埋下头,小心翼翼地,从那只黄布袋里揉搓出她提前准备好的钱,把钱塞进了功德箱里,箱子是透明的,我看到了数额,知道她把带的现金都放了进去。又捻了一炷香,磕磕绊绊地把香点着。师父说,要顺时针走,她便顺时针走到佛前问询顶礼,香放到眉心。师父说,香是先插中间,再插左边,最后右边,她便按规矩地做。师父说,香要插齐,直一些,距离一寸之间。寓意心比较正直,做事有方寸,为人处世有分寸。她便又重新比对着手指头挪了挪那炷香,直到三炷香不偏不倚地立在中间,方作罢,然后默默地伫立在一旁,看着那尊佛,像是有什么还没说完的话。她许的愿总比别人多,因为她有太多牵挂的人和事,比如我的健康,我能不能照顾好自己,能不能兼顾孩子,还有孩子的身心健康,孩子在幼儿园的状态,孩子明年上学的事,最后的最后,她也会把自己给自己的愿景加上,这就显得出奇的长,她在佛前的时间也长。 她不信佛,但她对任何信仰都保持恭敬。她总是这么说。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