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棵垂柳倒映在水中,如美人照镜一般。河渠纵横,诸水汇归,枕水之地的马踏湖是我的故乡。散居在湖区的十几个村庄,均匀地分布着。这里的农家有的一面临水,有的两面临水,有的三面临水,还有的团团被水包围着。自横的木船,悠然停在农家周围的码头。他们下湖捕鱼捉蟹、放鹅放鸭、侍弄蒲苇以及台田上的庄稼都用木船,这里的人和木船有着不解之缘。出生在湖区的我,虽然在县城生活了三十多年,但还是保留着一些水乡人的习性。 每次回到老家,看到岸边柳树和房屋在水中的倒影,常常让我忆起人生的最初和完整童年的故乡。 芦苇荡里驶出来一只小船,小船像离弦的箭,先是觅食的野鸭腾空而起,紧跟着苇雀惊叫不停。撑船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动作娴熟,地道的湖区人。小船驶到捕鱼的箔前,只见他用力一搏,小船立即箔前停下来。中年男子捞起鱼篓,打开后盖,往船梁上一磕,大鱼小鱼活蹦乱跳。小孩子蹲在船上,只有捡鱼的份了。湖水在彩虹的映衬下,扯出父与子一幅捕鱼的水乡画面……这是小时候的我和我的父亲。 湖区人在水中下箔捕鱼,俗名蜜蜂子,也叫摆迷魂阵。打鱼人撑着小船将打好的苇箔七折八拐插在湖里,留上几个易进不易出的小豁口,游鱼误入阵里便会身不由己,东一头,西一头乱撞,出口岂是笨鱼们能找到的。除极个别的侥幸撞上出口外,大多数的鱼只好等着湖民来拿,这样拿,湖民还嫌不顺劲儿。为了拿得更省事,又在迷魂阵里放上一种只能进不能出的鱼篓,这种鱼篓制作得很巧妙,外形像个丫丫葫芦,入口处向里插了一圈尖尖的竹针,鱼可以顺着竹针安然无恙地游进去,但是,想迎着竹尖再游出来可就难了,既然出不来,只好掉过头再往里钻。前面紧接着又是一道这样的机关,它一旦进了第二道机关,可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我从小在河湾里摸爬滚打,所以说对水一向是情有独钟。走在桥上,更多的会让我想起儿时从桥上赤裸跳水的时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家的门前是一个大湾,那时的水清澈见底,成群的鱼儿,围在光屁股孩子们嬉戏。大湾的西南角有一座石头桥,每到夏天,这里成了我们的乐园。不论午后,还是周末,到了石头桥,我们就会用最快的速度脱光衣服,赤裸相对,跳进水中,打打闹闹。这还不过瘾,我们就玩起了跳水。跳水的历史非常久远,从人类掌握游泳技能后,就开始有了简单的跳水活动。在马踏湖,孩子们经常玩跳水,尽管老师罚站,家长担心……我们一个个排队上岸,轮流从桥上跳入水中。先是双脚先入水,后来有了更大难度的头先入水,难度系数不亚于跳水运动员。当然,跳水要看水的深浅了,水深的话要手先入水好,这样可以减少对头部的冲击,水浅的话肯定是要双脚先落。跳水尽管有危险,但是对于从小在湖区长大的孩子们来说,没那么矫情。跳水能锻炼我们的胆量,也能增强我们的体质,更重要的是陶冶我们的心灵。 马踏湖2100多条水路,也叫船道,南北走向的主船道也就十几条。从鱼龙湾大桥通到预备河的这条水路是古船道,也是湖区最宽最长的主船道。1978年,鱼龙湾村顺应民愿,在此路穿越“龙窟”之处改建了鱼龙湾大桥。此桥,不仅具有桓台县北部村庄内第一桥的规模,而且显现着“水从鱼龙湾中过,人在卧龙背上行”的文化意蕴。有农户居住的主船道两旁,种有垂柳,粗的腰一样粗,细的腿一样细。所有的船道几乎都有桥,有的还不止一座。这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材质不同的桥,与水中倒影相映,一道独特的风景。马踏湖的桥,不仅是一个指引,更是一种标志。96平方公里的湖区,有木桥、板桥;有泥土桥、楼板桥;有石拱桥、钢混桥等。我们给它冠名桥湖,一点也不夸张。马踏湖区的拱桥有石拱、砖拱和木拱之分,其中砖拱、木拱已不多见。常见的石拱桥,又有单拱、双拱、多拱之分,拱的多少视河的宽度来定。一般正中的拱要特别高大,两边的拱要略小。依拱的形状,又有五边、半圆、尖拱、坦拱之分。石拱桥一般水中部分用石头垒砌,桥面铺石板,混凝土浇灌,桥边做有石栏杆。马踏湖区的石拱桥以单拱居多,跨度、宽度不一,为了进出的小船方便。半圆石拱桥倒映在水中,成为一个圆,影像变得很美,如果有月亮,水中的倒影更美。 水面上的倒影,常常呈现出一种极为迷人的、无与伦比的对称美。主船道往北一公里有村里的教堂,教堂前面不远处的一座老宅是土坯房子,年代久远。一棵高高的杨树梢上有一个喜鹊窝巢,喜鹊起起落落,仿佛忽略了主人的存在。我想到故乡,首先想到的就是故乡的鸟类。头顶凤冠,脚踏水面,嘴衔水草,直立水中,这种姿态优美的水鸟叫做凤头鸊鷉。震旦鸦雀是特有的珍稀鸟种,为全球近危物种。现在,马踏湖的震旦鸦雀也从偶尔发现几只的“稀客”逐渐成为了“常住居民”。除了凤头鸊鷉、震旦鸦雀这些珍稀鸟种,还有白鹭、白鹤、苍鹭、水鸭……麻雀称作“臣子”、“家臣子”,大苇莺就是苇雀,湖区人叫“喳喳栖子”。有许多鸟的俗称,我还真说不上来。如果你做事拖泥带水不够利落,湖区人立马就说:“家臣子拉薄屎——赖呆巴鸟。”在故乡,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鸟类在飞行穿梭。这些鸟叫声都是埋藏在我记忆深处最熟悉的,也是最美好的声音和影像。 离开住户往北走,就是芦苇荡,一眼望不到边。自然万物大多有其自己的味道,草香、花香、荷香……都会使人神清气爽,舒服的感觉。故乡的芦苇荡就是湖区人生活的日常,我童年的游戏都是围绕芦苇荡展开的:拔谷笛、挖荸荠、找野菜、捉野鸭、掏鸟窝、捡拾鸭蛋…… 阳春三月,马踏湖的芦苇一节节地长高,鲜嫩的苇叶开始绽开。到了暮春时节雨水较多,芦苇已经长到两米多高。芦苇地里有很多野生植物,如瓜拉秧、屎坷垃蔓、车辙子草、狗尾巴草、野豆子、菟丝子、茅草、白蓬草、青青菜、曲曲菜、灰菜等。其中有些藤蔓植物,顺着苇秆往上爬,把附近的芦苇紧紧缠绕在一起。如果不提前拔掉,它们会把芦苇缠折。所以隔一段时间要去苇地里拔草,我们这里称之为“薅苇子”。我经常跟着父母下坡“薅苇子”,小孩子吗,人在曹营心在汉,总一心算计着芦苇荡里的鸟窝鸟蛋。一次,我和母亲到地里薅苇子,手和胳膊都磨破划伤,再也不干了,就跑着抓鸟掏蛋去了,气得母亲直跺脚。 苇地里的曲曲菜、灰菜,这可是好东西,湖区人哪肯舍得扔掉。散工了,他们每人都会装上一大兜拿回家,一拌一蒸,调上蒜汁,比肉还香。端午节前后,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苇地打苇叶,回家包粽子。母亲手可巧呢,她能包出各种口味的粽子来,全家人争抢着吃。小时候,我们吃粽子就像吃上一顿美餐一样,别提有多高兴了。苇叶三片四片地展开,夏天到了。我们采来苇叶,卷成喇叭,吹出或粗犷或尖利的声音。芦苇叶和柳条围了一个圈,戴在头上,钻进芦苇荡里,很难找到。芦苇荡玩捉迷藏,这是湖区孩子们常干的事情。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菜园子,队长安排专人施种,隔几天就给村民分一次菜。过去浇地没有机械化,是人工用水斗子进行。人工浇地,一个人不能干,需要两个人一起配合。大热的天儿,地里连棵歇脚乘凉的树都没有,父辈们有太多的心酸和无奈。那时候,生产队里没有大棚,只能吃季节蔬菜。村民没有冰箱,冬天要吃其他季节的蔬菜就很麻烦。我们把西红柿叫洋柿子,它是稀罕物,可勤劳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保存的办法。他准备了十几个盐水瓶,把洋柿子切成碎块,满满当当地塞进去。正因为这样,等到春节拿出来招待客人,洋柿子的口感也没有变。 说起西红柿,这让我想起疼爱我的奶奶。奶奶知道我喜欢吃洋柿子,每次生产队里分菜,她都把洋柿子藏起来给我慢慢吃。我是长孙,奶奶经常领着我坐席。每当端上了洋柿子炖泥鳅、洋柿子炒鸡蛋,奶奶都是告诉大家,俺孙子喜欢吃洋柿子,你们少吃点。1979年,奶奶积劳成疾患了乳腺癌。奶奶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薄被,不停地呻吟着,有时会大声叫起来,病痛把奶奶折磨得不成样子。从奶奶坚强的喊叫声中,我听得出,那是奶奶对生活的留恋,对儿女们的挂牵。奶奶去世的时候,年仅54岁,我正读小学一年级。奶奶的名字叫田淑美……我对奶奶的思念,如故乡河湾里的水,涓细却又绵长。 村里学校的后面是一条河,过了河,再经过一片玉米地,就是生产队的菜园子。上小学四年级那一年夏天,生产队菜园里的洋柿子刚要成熟的样子,我和几个同学从教室的后窗户爬出去,然后跳进河里游到对岸,一溜烟跑进了菜园子。当然,我们是不会让看园子的大爷看到的。每个人摘到了好多洋柿子,用衣服包起来抱着,开始往回返的时候,被看门的大爷看到了。我们吓坏了,各管各撒腿就跑,大爷使劲追。跑着跑着,洋柿子开始从衣服里散落地上,我们来不及捡,使出吃奶的劲跑着,上气不接下气,狼狈不堪。我们好不容易跑到河边,大家没商量却想到一块去了,先把洋柿子扔到河里,然后纵身一跳入河。大爷站在岸上直着急,看着我们使劲吆喝:小兔崽子们,小心别淹着…… 我的父母和老爷爷老奶奶住在一起,有五间大北屋,三间南屋,不过都是土坯房,庭院很大,房子的南边是河湾。父亲在河湾旁开出了一片地种菜,树枝子扎一遭篱笆,篱笆上嘟噜着豆角、丝瓜、扁豆,挂满枝蔓的扁豆有红色的、绿色的,煞是好看。菜地里种有西红柿、黄瓜、茄子、辣椒、葱,还在河湾边上种上了向日葵、甘蔗等,那可是我们小孩子们的最爱。小小的菜园子,种植的品种可不少。记得有一年,猪圈里的大母猪跑出来,把地里的蔬菜给拱倒多半,特别是那些西红柿散落一地,好端端给划拉个稀巴烂。父亲很心疼,叫来叔叔们,三下五除二把这头猪给杀了。母亲知道了,和父亲大闹一场,说他简直是个傻子,赌气回了娘家。因为这头猪本是全家用来过春节的…… 湖区人被称为洼里人。脸面,对于湖区人来说,甚至比命,实在是太重要了。易中天《读城记》说,北京的平民又有什么身份架子呢?也就是那么一点精神吧!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正是这种精神,使人高贵,并提升着北京平民的人生境界。说实在的,湖区人的毛病过于看重身份面子,这不仅体现在为人做事上,在修路建桥、盖屋打墙、饮食文化等诸方面也尤为突出。因而喜欢攀比、摆谱、讲排场、充胖子,就像说话爱骂人一样,他们发明了一个字:嗙。其实,用“个性张扬”形容湖区人最贴切,这都无关他们的个人品质。称呼湖区人为洼里人,便多半是指一种特有的趣味,引起大家的注意和笑谈。凡是去过马踏湖的人,都会记住湖区人的热情与淳朴。 飘渺无边的云雾,牛毛密织的细雨,巍峨壮观的瀑布,烟波浩渺的湖泊,奔腾不息的江河……水的存在有无限万千形式。故乡的水和故乡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性,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洼里人质朴而倔强的血液。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非常自恋的说是洼里人,因为我的根在故乡。 每逢回老家,我都会到桥上走一走。我伫立在桥上,河里的水,静静地,缓缓地,人和景是那般清晰光洁。 倒影里的故乡,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故乡变得越来越小的时候,我想念的人和事物却越来越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