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家里的光源来自那盏油灯。这油灯,其实是碗灯,一只破旧的陶碗,碗里盛着半碗菜油,菜油里浸着一根细如筷子的油线,油线是棉花捏成的,长线的一头浸在碗当中,一头搁在碗沿口。天黑了,用灯了,母亲用火柴点燃线头,线头燃烧后,家里就有了火光,有了亮堂,虽然微弱,但一定照亮我们的脸庞。 每晚的灯光,先在客堂的八仙桌上亮起,然后在房间的床边上亮起。 晚饭吃好就去做作业,作业做好就去睡觉——母亲左手端起油灯,右手掌弯成半圆,挡着碗口,小心起步,小心走路。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我的妹妹紧拽着我衣服的后摆。那时感觉,母亲手里的油灯就像是灯塔,而母亲是持灯塔的人。 房间里有一张小床,是我的;小床的北面是大床,大床是母亲的。妹妹们挨着母亲睡的。睡觉开始,无需叮嘱,窸窸窣窣,几分钟,几下子,睡下了。母亲看一眼她的孩子们,会问一声,你们全尿了吗?我们齐声喊尿了。母亲说,好,那好好睡,明早起。一二分钟过去了,我们就听得“噗嗤”一声,是母亲吹灭油灯的气声,果敢、有力、神速。油灯一灭,黑暗来了,我们在黑暗里睡觉,睁眼闭眼都是黑暗,但感觉是对的,没有夜晚的黑暗,白天的亮堂就不珍贵。 我们睡着了,醒是因为憋尿。我一直记得,每晚被尿憋醒的次数有两三回。每当想尿的时候,我总是第一声喊“妈妈”,第二声喊“尿尿”,第三声喊“点火”。母亲像没睡着的样子,会像弹簧一样坐起,然后轻轻地划亮火柴,慢慢地点亮油灯,最后再将眼光移向我。我见着了母亲,见着了灯光,才有胆子和决心披衣、起床、下地、走路,尿尿、回床。母亲轻语叮嘱,慢点,看清楚,脚站稳——我的起夜结束了,母亲却下床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妹妹的床头,把头低到床枕头,细声问,想尿哇?妹妹们有时会起身,有时说不想,侧身就睡去了。母亲回到了床沿,腾出一只手,挡住火光,耳语似的告诉我们她要吹灯了,随即传来“噗嗤”的声音,灯灭了,我们继续沉到梦里。 有时不尿也醒来,醒来时,我好几次感觉眼前一片光明,通透而又宁静的光明。我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梦,但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这不是梦。油灯在移动,母亲在走动,油灯光束的旁边,母亲弯转身体,蹲在妹妹们的床沿。我的妹妹们说起床了,可就是不坐起来,母亲拿起妹妹的衣服,说快起快起,灯里没油了。妹妹们揉着惺忪的眼睛,伸过懒腰,伸出左脚伸右脚,走下床沿,然后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母亲右手擎着她们的胳膊。母亲等着,等她们好了,再搀她们回到床边上,看她们睡去了,自己就回到床边,再看一眼她们,在确定她们入睡后,自己才安心地吹灭那星灯光。 我从来不觉得这样做母亲很繁琐、吃力,我觉得她很幸福,很慈祥,光明与黑暗,黑暗与光明,变换都在刹那间,母亲一人掌控,专一而又顶真,神圣而又高贵。我清楚:我们酣睡的每段时光,母亲的心一直悬着,我们一声“点火”,母亲床头的油灯就像阿拉丁神灯一样,照亮整个的房间,也照亮我们的心间。再乌黑的夜,再寒冷的夜,我们都知道踏板在什么地方,鞋子放在什么地方,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自己要去干什么。在我们心中,让我们随时可以差遣的,并且毫无怨言的,就是母亲。母亲像我们的声控开关,她永远顺着我们的意念和需求,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随时随刻,照亮心底,无限神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