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泰”字辈,“泰”字辈有泰顺、泰金、泰高。泰高是祖父的族弟,我叫他泰高爹。 祖父和泰高爹并不好。听祖母说,泰高爹有一次和祖父吵架,跳起来大喊:我要牵牛到你坟头吃草! 多年以后我读《左传》,看到秦穆公对蹇叔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马上记起泰高爹的话。无论高贵国君还是乡野小民,咒人时那种燃烧的愤怒之火,何其相似乃尔。 南畈村没有人不知道泰高。他是生产队的看青员。“看青”是大集体那会儿的词。生产队田地里的任何东西,水稻、油菜、小麦、绿豆、黄豆、棉花,这些庄稼在青苗时需要看护,防止牲口偷吃,防止有人顺手牵羊。 哪些是猪草,哪些是庄稼,并不难分辨,可乡里乡亲的,有时顺手扯一捧紫云英,谁能拉得下脸?生产队找到了泰高爹。泰高爹觉悟最高,他看青,不管什么人,集体的一根草也不能拿。 去田野里“讨”猪菜,我有一把专用的小铲子,还有一只小竹篾篮。十岁前,放学后,我常跟着姐姐去田埂上挖猪菜,拉拉秧、灯笼泡,遍地都是,嫩的蒲公英猪也吃。荠菜最好,我们称荠菜为“地秧菜”,挖到一棵地秧菜,能开心好半天。每次挖到地秧菜,姐姐都要唱歌: 地秧菜,掌锅台。二爹爹,娶了一个二奶奶。又好吃,又“拉呆”(仅记音,意为“显摆”)。 地秧菜贴着地面长,很谦卑的姿态。我无法将它与既贪吃又惹人厌的二奶奶联系起来。“是谁家的二奶奶?” “泰高爹家的。”有人胡乱接话。我从未见过泰高爹家的奶奶,我记事的时候,他家奶奶已经过世了。泰高爹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金翠姑姑和银翠姑姑。银翠姑姑有个儿子叫春林,我们在一起上学。那时候,银翠姑姑一家还住在泰高爹家。 冬天的水塘,一派荒芜,干涸的塘底,只有黄泥。春雨一来,地上就绿了。那些马齿苋、苦荬菜,你都不知它们原来藏在哪里,转眼铺满了大地。 风在天地之间吹过,庄稼低伏在地里,云彩飘荡在天上。我有时仰卧在田埂上、塘坝上;有时弯下腰,将脑袋放在两膝之间,庄稼和天空就会颠倒过来,跑过来的小伙伴也是倒的。 野地里最能吸引人的是桃树秧。它比野菜高多了,在春风里有点羞涩地展开身姿。它是那么清秀,苗条。我们用小铲子围着它根部挖一个大圈,连土一起小心挖出来,栽到自家庭院。可惜这种移栽多半不能成活,但每年春天我们都多次做这种尝试。那时并未作“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之想,只是贪图它哪一天能结出嘴角红艳艳的桃子来。 到了黄昏,万一有人的竹篮里还没满,我们就想到了生产队里的草籽田。草籽有文雅的叫法,紫云英,它的花有红有蓝,我们叫它红花草、蓝花草。趴在田埂上,一骨碌滚到田间,抡圆胳膊三两下,草籽苗就填满了篮子。 有人贪心,还要在田里逗留。听得田埂上一声喊:泰高来了—— 蛤蟆跳进稻棵也没这么快,蛇在水面“犁”过去也没这么快。 泰高肩头总是扛着大铁锹,人在,锹在。他一袭黑衣,黄榆木锹棍斜插肩头,钢锹锹刃寒光闪闪,黑、黄、白三种颜色在庄稼地里无声飘移。等你发现他就在附近的田埂上时,一股寒气从脚心上升。 晴天丽日,泰高扛着锹过来,天马上就阴了。他的钢锹不只是威吓,他真的会用。发现有人“偷青”,一锹下去,竹篾篮斩为两截。一捧草籽能值多少钱?一个竹篮值多少钱?泰高不管。他下手准、狠、猛。竹篮断了,是一项重大的财产损失,回家肯定要挨打。大家恨死了他。但偷青总归不对,大家又怕他怕得要命。 看青,除了对付讨猪菜的孩子,还要对付鸡鸭和猪。靠近村边的稻田,总有鸡鸭偷吃。猪不仅吃庄稼,还在稻田麦地里打滚,一滚祸害一大片。 村里猪多是圈养,但总有不小心出圈的猪。猪吃公家的庄稼,当然有错。主人不去管它,更有错。如果慢慢讲道理,猪下次还会下田下地。泰高爹不喜欢啰嗦,他觉得道理不言自明。 一户农家一年的收入,一小半在猪身上。几百斤的猪,得病死了,女主人是要抹眼泪的。喂了大半年的辛苦不说,过年要添的新衣新鞋,来年要置的农具化肥,往哪里去寻。原计划用这头猪换几千块青砖盖房子的,那就是两扇山墙没有了。 结根家的那头黑猪快两百斤了,我上学会经过他家的猪圈,认得它。 天冷时,我喜欢捡他家门前掉落的椿树棒棒。椿树叶落光了,棒棒跟着落下来,一尺来长,表皮淡青,根部是红色的凸起,有点像鹅冠。冬季的旷野里没有一点鲜活的颜色,就这个棒棒还青红润泽,去上学时捡一根,能把玩一上午。放学时带回来,扔到他家猪圈里,黑猪嗅来嗅去,不吃,它嗅得出是臭椿。 就是这头猪,出圈了。 泰高爹当然不能容忍一头猪在生产队田里糟蹋庄稼。他有的是办法撵走这头猪,但他不屑于做。那根黄榆木的锹棍,前端带着寒光的锹刃,就从他抬起的手掌之间飞出去了,他一定使用了了不得的内功,那头倒霉的黑猪应声倒下。锹口击中了它的肚皮,肠子、肺叶,裸露在寒气里。 黑猪大声哀嚎。一群人去救这头猪。泰高爹走过去,拿起锹,将锹口在青草上蹭蹭,刮去血迹,兀自走开了。 结根老婆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泰高爹。最恶毒,无非说他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孤老,才会下手这么狠。 他是没有儿子,没有软肋,毫无挂碍,才敢这么得罪乡党,还是严峻的个性损了他的福报,让他没有子嗣呢? 泰高爹忍受着乡里野蛮而严厉的诅咒,他是怎么想的,我无从知道。我只见他依然一袭黑衣,在青青的庄稼地里,扛着锹,脚底生风。 赤脚医生冯斌叔说,赶紧拉去大队部屠宰点杀了吧,救不活,心脏都戳穿了。 那头黑猪,不瘟不病,却以这种突然的方式终了。我后来走过结根家猪圈,都要朝里面看一眼,直到他家新捉了一头花猪。 包产到户以后,看青的事不存在了。每家每户有自己的庄稼,谁也不会去偷别人家地里的东西,那可不是公共财物。 泰高爹似乎有一点失落,不过,我几乎没有认真看过他的表情,印象中他总是黑着脸,从无笑意。 泰高爹还有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村子里老人去世,都是泰高爹来“盖脸”。 老人去世,亲眷要立即备水擦拭,趁身体柔软时换上寿衣。寿衣无论冬夏,都是七件,单衣、单裤、夹衣、夹裤、罩衣、罩裤、外袍,上四下三,一层层套好,一次性穿上。再穿鞋、戴帽,将逝者从床上移到门板上。最后,黄表纸盖脸。这叫“小殓”,一般在家举行。“大殓”“关灯”,才到祠堂里。 我记得泰高爹伸出大手,取黄表纸盖上逝者的脸,还要将逝者的脑袋左右摇动三下,为什么要摇脑袋,我不敢问。《仪礼·士丧礼》中有布帛盖脸的仪式,但没有摇晃脑袋的记录。这难道是泰高爹的独创? 整个丧事,泰高爹一般都在,忙里忙外。他指挥逝者亲眷用黄表纸折元宝,定时上香、烧纸。有空了,他还去招待客人,倒茶水,发香烟。这时候,他就像一个普通的老爹爹。 每次看到泰高爹在肃穆的气氛里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我对他就生出了许多敬佩。“盖脸”无人取代,让泰高爹在村子里有了别样的威严。我看着泰高爹完成这项神圣的工作,想:总有一天,泰高爹也会这样躺着,到那时,谁替他“盖脸”呢? 还有,老人去世,总有孝子(孙)在祠堂里停放的棺木旁守灵。如果泰高爹去世了,大约只有他的外孙春林来守灵吧。 泰高爹终于还是死了。那时我已经离开故乡外出读书。假期回来,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问祖父,谁替他盖的脸? 祖父说,多了不得的事么,我盖的。 没几年工夫,耕牛退出农田,犁田、抽水开始用柴油机了。祖父说,“你泰高爹的坟头长满了青草,我没有牵牛去吃过一回。他坟头上,黄鼠狼打了个大洞,去年清明,我用砖石堵住了。” 泰高爹死后,银翠姑姑一家搬回了夫家。我再也没见过春林。泰高爹的房子还在村口,长年锁着门。 又过了很多年,祖父也去世了。村子里新起的房子将泰高爹的老宅淹没。村子里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老爹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