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当过整整十年的老师,除了幼儿园,大中小学都教过。作文课,是我最爱教的课,也是学生们最爱上的课。我不想简单地布置一个作文题目,就让学生冥思苦想,然后闷头去写。这样匆忙又被动地下笔,一般效果不会太好;而且,学生们容易把它当成作业去完成,作文的兴趣会减弱,乐趣会漏失。 在写作文之前,我喜欢和他们交流。和学生交流,目的是让他们先开口去说。在我的想法里,学生学写作文的第一步,是说。可以这样认为,写作文,就是说作文;说好了,才能写好。这样,他们没有负担,都非常愿意举手发言,毕竟说比写要简单,比写要容易,而且,会觉得好玩。让学生先说,避难就易,避免了心理负担,不再把作文看得非要那么一本正经正襟危坐才行,写便会入手得快些。可以明显地看出,学生们的发言中,有幼稚的笑话,有游戏般的起哄,有本真的表达,有不服气的争论,有时候会争论得很激烈,这种年龄的孩子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样子,非常可爱,兴趣和乐趣,便由此生发,止都止不住。 当年,叶圣陶先生做教育部副部长的时候,曾经提议将中小学的作文改为“说话”。这样的建议,不是他第一次提出,早在1946年,他就在《中学生》杂志上撰文,明确提出:“写文章就是说话。”1955年,他撰文再次指出:“用笔说话。”“用笔说话即写作。”“写作就是说话。”“要照着话写。”“写作决不是丢开了平常说话,另外来一套。” 我以为叶圣陶先生所一再强调“说话”在写作中的作用,以至最后提出以“说话”代替“作文”,是很有见地的,是符合孩子学习作文的常识和规律的。可惜,这一颇有见识的提议,并没有得到重视,如今已被人们遗忘。我们过多偏重于写,而忽视了说在学生最初学习写作时独有的作用。 让学生开口去说,把说话当作作文,首先要求我们做老师和家长的,要有意识地主动和他们交流。没有这样的交流,学生的说,便变成了独唱,不会是一种好的效果。说话成为作文,需要在我们和学生的交流中逐渐完成。 记得教高中的时候,我进行过这样小小的试验。 我指着教室窗外黄昏时分烧红西天的一片晚霞,对孩子们说:我上中学的时候,写这样景色的时候,特别爱说:晚霞似锦,晚霞如火。这都是现成的词,谁都可以用这样的词形容黄昏时的景色。你们应该比我上中学时候强,要写的话,你们怎么写? 有学生说:晚霞今天有点儿喝高了,醉红了脸膛。 有学生说:晚霞今天一定是干了什么坏事,羞红了自己的脸庞。 有学生说:晚霞今天得了什么喜帖子了?可能是老师表扬了它,看放学回家高兴的劲儿,憋不住涨红了半边天呢! …… 还有一次,校园里的树叶轻轻地摇曳,远处有一株月季,在树叶间闪亮,风吹来了,吹动着树叶,树后面的月季跟着一闪一闪。我介绍我看到的这一景象,对学生们说:你们看呀,树叶是绿色的,月季是红色的,树叶那么一大片,月季那么一小点儿,风吹得树叶摇摆,我们一会儿看得见月季,一会儿又看不见。如果让你们来写,你们怎么写?说说看! 有学生说:树叶摇动中的那株月季,像是一只红色的眼睛不停在眨动。 有学生说:树叶在风中抖动,月季也跟着一起开心地来回在动。 有学生说:红色的月季,像是荡漾在绿色湖水中的一只小红船。 有学生说:树叶遮挡远处的月季,一闪一闪的,像和我们捉迷藏。 …… 同样是一个晚霞,同样是一株月季,他们说得多热闹,说得多好啊!其实,他们用的方法,很简单,不过是早在课堂上学过的比喻或拟人,但他们用得恰如其分,表达了他们各自的想法,而不是别人的或从作文参考书中照搬来的。可以看出,这是由于有晚霞和月季的实景,不是让他们凭空去想,看得见,摸得着,说出来就直接,就容易。同时,这也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彼此启发和激发的结果。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满堂灌地说,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和效果了。同龄人之间的碰撞,激发出来的想象,感染着彼此,促进了彼此,像打乒乓球一样,你来我往,有了回合,才有了乐趣,有了兴奋点,进而有了收获。大家能够将眼前的景象,熟悉的生活,自己的心情,用漂亮的语言表达出来,让自己高兴,也让别人眼前一亮,是多么开心的事情。 这是只有作文才能给予我们的独特收获和享受,因为你说出的这些话,是你自己的创造性成果。这绝对是在别的学科里难以体会得到的快乐。比如说数学,二加二等于几?你说等于四,即使答对了,只是一个答案,一个既定的客观事实而已,并非属于你的创作,所有的同学的答案都是四,没有浓郁的感情色彩。只有在作文里,你可以独到地写出二加二等于五,等于任何一个数,甚至可以说等于一匹马一只风筝或其他,因为那个答案是独属于你自己的创作,任你挥洒。 所以,我一直觉得,在中小学,最重要的学科,是语文;语文中最重要的是作文。即使别的学科成绩弱些,只要学好了语文,写好了作文,一辈子受益无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语文和作文,后劲儿最大,可以从校园蔓延至你整个人生。我曾经开玩笑地对学生们说:长大以后你们写情书,都会写得好一些,恋爱项上就容易加分! 想想如今我们的语文教学,语文被肢解为琐碎的习题大战,而且如数学一样也有标准化的答案;作文则成为应付考试的工具,为迎合老师、形势、时尚和考分或某种理念,而充斥着假大空,将抒发个人真实的情感、对世界真挚的认知和对现实真诚的质疑这样作文的本意,敲骨吸髓,删汰大多。 我离开校园已经很多年,由于我有过当老师的经历,疫情之前,不少学校邀请我去给学生讲作文。这是我很愿意做的事情,也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面对今天的学生,我常常爱用的,依旧是这样和学生们交流的老方法。 有一次,我对学生们说:暴风雨中摇摇摆摆的大树,这样的景象,你们都看见过,如果要你们描写这样的场景,你们怎么写? 有学生想想后说:大树像喝醉了的醉汉,浑身乱颤,站都站不稳了。 有学生这样说:大树被风惹得发了怒,东摇西摆,张牙舞爪要和风拼命。 有学生这样说:风吹乱了大树一头的长发。 有学生这样说:大树的树枝像鞭子,在狠狠地抽打着风。 …… 他们说得都非常的好,醉汉,发怒,吹乱的头发,鞭子抽打风。他们赋予了风中大树新的形象,这些形象,是生动的,有不同性格的,是他们各自的观察、发现和想象。作文不就是这样的吗?不就是要在日常生活中,锻炼观察的能力、发现的本事和想象这样修辞方法的运用吗?当你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观察和新鲜的发现,然后再能用自己的语言方式告诉别人,和别人分享的时候,不正是作文应有的本意吗? 分析完大家的说话之后,学生们要求我也说一句,很想听听我说大风中的树是什么样子。我知道,这是要和我PK一下呢。孩子都有争强好胜的比试心理,特别是愿意和大人比试比试。 我说了这样一句: 暴风雨像一个暴怒的人正在憋着一腔怒火,闪电照亮一棵小柳树,张牙舞爪,像个妖怪。 他们连连点头,说“妖怪”这个比喻不错,刚才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我告诉他们:这不是我说的,是汪曾祺老先生说的。 我对他们又说了一句:暴风雨中大树的树枝,像大鸟的翅膀翻飞,痛苦地挣扎着,想飞又飞不起来。 他们说这个更好,让他们又多了一个“大鸟的翅膀”的比喻和想象。 我告诉他们:这句话也不是我说的,是诗人于坚说的,我只是改动了一下。 原话是这样的: 风稍微一吹,树枝就像大鸟一样挣扎着做出展翅欲飞状。 接着,我又给同学们布置了这样一个题目:如果不写树,只是单纯写风,寒风、暖风、微风、狂风,什么风都可以,你们会怎么写? 有同学说寒风:风开始冷冷地吹,校园里的那口大铜钟似乎被它吹得冻僵,发出瑟瑟发抖的响声。 有同学说狂风:风刮得太猛了,天上的星星,似乎都被它吹得要掉下来了呢。 有同学说微风:清风徐来,微波不兴,水波倒是看见了,风却看不见。 …… 我说大家说得都挺好,我也来说一个,大家听听怎么样?看看我说的是什么风: 风开始暖暖的吹,其实那不应该算作风,是气,肉眼眯着,是丝丝缕缕的捉不住拉不直的模样。石头似乎要发酥呢,菊花般的苔藓亮了许多。 同学们这回学机灵了,先纷纷地说:写的是春风吧?是微风吧?是暖风吧?然后,问我:您告诉我们,这一次是谁写的呀? 我说:先甭管谁写的了,你们先告诉我这风写得好在哪儿? 他们开始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有说“肉眼眯着,丝丝缕缕的捉不住拉不直”写得好,有说“石头发酥”写得好,有说“苔藓亮了许多”写得好。 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觉得这些地方写得好? 他们说:不说风很柔和,说风肉眼眯着,又捉不住,拉不直;不说风暖和,说石头都要发酥了,还加一句说苔藓也被风弄亮了。 我表扬了他们:看你们说得多好啊,比我说得都要好。写风,不见得直接写,可以借助别的事物写,有了参照物,有了对比,就容易写,而且,你要写的方法,无形中就多了起来。 他们猜得出来,这一次,我一定又是引的哪位作家写的话,不想再听我啰嗦,一再追问:您告诉我们,这是谁写的吧! 我告诉他们:是贾平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