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理课本和地理杂志的词汇里走出来,我真正踏上了帕米尔之路。 穿越河西走廊,进入古代狭义上的西域,跋山涉水五千多公里,终于进入帕米尔高原的腹地塔什库尔干,站在了昆仑山的脚下。 一进县城,就踏在红其拉甫路上,然后是帕米尔路,慕士塔格路,中巴友谊路,出城则是乔戈里路,好几个名字,都是海拔七八千米的雪山所赋予,高隐入云,裹着雪风的寒意,带着天空的旨意。 没住进酒店的时候,被雪山包围的感觉还没这么强烈,当推开房间的窗子,眼前一凛,帕米尔高原的各座雪山随着雪风挤压而来——昆仑山脉的慕士塔格峰、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乔戈里峰……塔什库尔干县城的所有建筑、街道,包括我所在的酒店;县城的塔吉克人、翻山越岭而来的游客……都被雪山的博大关照着,指引着,迷惑着。最诗意的是,有个塔吉克人说他愿意成为一粒雪花,紧紧依附在神山上。 当晚山上下雪,第二天一早县城雪花飞舞,抬眼就见塔城周遭的四座雪山云遮雾绕,貌似神仙居住在那里,只允许他俯瞰尘世,不让人间窥其真容。 县城与雪山连成一体,没有任何杂色的过渡,所有的红柳、白杨披着雾凇,所有的房顶、车顶都是坚冰。我所住的盘龙古道酒店,保安们协助各辆车扫除车窗的结冰,我问保安热力克,这场雪很好吗?热力克说很好啊,雪下透,草场就活了。那还会再下吗?会的,有时六月还在下,草场的花开得可艳,蓝的紫的,欢喜得不得了。我相信他说的,欢喜的不仅仅是人,还有咀嚼着帕米尔高原的牛羊。 导航显示塔县到瓦罕走廊72公里。不算太远,但一路飞雪。距瓦罕走廊32公里时,雪更大了,手伸出车窗十几秒就是一捧。有人烟的地方,或可见红柳簌簌、沙棘丛丛;但若是荒野,就风雪弥漫,天地茫茫,一切都不得而知。我喜欢这样的未知,这才是帕米尔应有的神秘。 过了达布达尔乡,窗外有“紫花牧场”的牌子闪过,不久又有“牦牛叼羊场”闪过——“牦牛叼羊”是塔吉克族群众欢度肖贡巴哈尔节的重要活动,可惜我刚巧错过了。但是,就因为这两个牌子,我决定越过瓦罕走廊岔路口,先往红其拉甫国门方向驶去。 37公里后,紫花牧场到了。旷野,冰雪,牛羊在春天的现实中,紫花在夏天的来路上,一切刚刚好。在自然的法则里,冰雪就该相遇休养生息,紫色就该相遇生命绽放——那一望无际的、依偎着昆仑山的薰衣草和紫色苜蓿,就是不久之后的六月,一场阳光与大地、阳刚与柔美的碰面。 继续往前走是麻扎尔村,同样是牛羊的欢场。牧场甚至延伸到红其拉甫前哨班下面16公里处,海拔4000米。这里是早期的海关设置地,“红其拉甫海关水布浪沟旧址”。在这片高山牧场上,千万头牦牛分散在连绵的雪山下,竟然只是一个个黑点,如静默的石头,静静地拥抱着万古的沉寂。我是个匆匆过客,把神山的仙气呼吸进肺腔,把神秘的云雾和仙境装进相机,就急急离开,而它们要与主人一起,一代接一代,用静默和坚韧,成为这万古中的一部分。想想就不可思议。 折回瓦罕走廊——去这里,是为了追寻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身影。 这是一个把信仰置于生命之上的身影,一个以博学和智慧在异国盛开出绚烂的大唐之风的身影,一个以一己之力为一个帝国创立无限荣耀的身影——玄奘。 而瓦罕走廊,是玄奘西行十四年,日思夜想,东归踏入的大唐的第一个关口。那一刻,所有的九死一生,所有的梦回大唐都化作一行热泪,滴落在积满冰雪的土地。 公元627年秋,28岁的玄奘从长安出发,踏上了丝绸之路。他西行月余到达凉州(今天的武威),之后昼伏夜行依次过了甘州(张掖)、肃州(酒泉),偷越边境出了瓜州城,九死一生经过八百里沙海,到达西域的第一个小国伊吾,即今天的哈密。讲经传法月余,到达高昌国,即今天的吐鲁番。唐代的西域,从伊吾开始,丝绸之路开始分道,北道主要是草原,而中道和南道都要经过大沙漠。玄奘本来就是从八百里沙海过来的,已经在沙漠经历了九死一生,所以他计划从北道西行。但高昌王麴文泰以武力威胁伊吾国王将玄奘送往高昌国。玄奘不得已走了中道。从初冬到深冬,玄奘一直在高昌讲经传法;公元628年初,到达焉耆(库尔勒)、龟兹(库车)。龟兹往西,就是天山和昆仑山的交会处葱岭,只要翻过葱岭,就出了西域,到达中亚大草原。 冬天的葱岭,耸立着无数终年积雪的冰峰,空气稀薄。龟兹国高海拔区域的牧人说,那上面根本没有路,冬天上去,绝无生还可能。玄奘听从劝告,在龟兹考察风土民情,一直待到春天,才决定从凌山这个山口翻越葱岭。 “凌山在葱岭北端,冰雪终年不化,积而为凌。大家搀扶着攀爬,蹊径崎岖,登涉艰阻;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可以歇息,只能躺在冰上,虽穿着厚衣,却有更多的人冻僵倒下,间或有人跌落山谷。”(《玄奘之路》) 当读到“寒风凛冽,多有暴龙,飞沙走石,遇到丧命……七日之后,方始出山,徒侣之中,冻死者十之有三,牛马逾甚”,我以我在高黎贡山4000米以上雪线徒步寻找白尾梢虹雉以及在青藏高原转冈仁波齐的经历,来想象一千三百多年前,这支从高昌国出来的三十人的队伍在葱岭的情境和心境——信念,唯有信念,才能让一具尘世中的躯体燃烧着火焰,驱离寒冷、饥饿和艰险。这簇火焰,也在随行者中传递,让他们心安,心暖,在风雪中稳住身形。 就这样,在公元628年的春天,玄奘翻过葱岭,走出西域,进入中亚大草原。再之后,从看见恒河那天起,在印度整整停留了十四年,足迹踏遍印度的每一寸土地,从一个留学生成为声名远播的佛学大师。 此刻,我站在瓦罕走廊的明铁盖达坂,4700米海拔制造的空旷和高远让人震撼,飞雪和云雾制造的神秘让人迷惑,峡谷里牦牛的移动和雀鸟的起飞让人回到生命的坚韧和自由。“瓦罕走廊”几个大字和“玄奘取经东归古道”纪念碑所指的方向,就是玄奘归来的通道。 所以我们继续驾车往峡谷方向走——那是去往阿富汗的方向,去迎接千年前的东归队伍。 百度词条里说,瓦罕走廊今天主要位于阿富汗境内,全长400公里,其中中国塔什库尔干县境内100公里,南接东兴都库什山脉,紧邻巴基斯坦与巴控克什米尔,北靠帕米尔高原南缘与塔吉克斯坦。整条走廊平均海拔4000米。 当词条里的地理描述变成现场亲历,眼前的一切就变得亲和起来。 两侧雪峰直入云霄,弥漫着能让人产生无限幻觉的云雾。 进峡谷不久一块路牌立在路边,直行是达布达尔乡阿特加依里村,左转是卡拉其古村。我们选择直行。再走五六公里,路边立着三块巨大的宣传牌,分别是关于瓦罕走廊被认定为“佛教之门”“丝路之门”“唐代游弈所”的说明。 到了阿特加依里村,前方设了边防检查站,几位高大帅气的塔吉克族警察站在岗哨前,告诉我们已不允许继续往前走——其实,能在潜藏于帕米尔高原深处的丝绸之路上前行二十公里,我已经很满足了。 阿特加依里村是离边境最近的一个村,也许当年玄奘进入明铁盖峡谷的时候还有更多的村子,毕竟这里在夏季河水欢腾,水草丰美。学者认为玄奘描述的波谜罗川就是丝绸之路上的瓦罕走廊,瓦罕走廊一直是丝绸之路南道上的咽喉要道,是东西方之间极为重要的联系纽带。 阿特加依里村路边的宣传牌上特别记录,2005年8月,83岁的中国学者冯其庸第三次来到帕米尔高原,根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和实地考察,认为玄奘1300多年前东归时,就是从明铁盖达坂进入中国。他还认为玄奘是第一个记录帕米尔高原的人。 阿特加依里村的边境线长达145公里,我在检查站旁边看到的最密集的房子,大概也就二三十户,红色彩钢瓦屋顶,红柳点缀着石砌的围栏,围栏里是安静的牛羊。在这145公里的边境线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这样的聚居区。 忍不住走进一家牧民家里,女主人努尔比娅迎了出来,她46岁,一身与古兰丹姆样式差不多的红裙和头巾,笑容很羞涩,但说的话我听不懂。好在她小儿子热合曼江·卡来西高中毕业在家,做了我的翻译。小伙子21岁,卷发,五官有着中亚人的轮廓,很帅,但我说给他拍个照,他怎么都不答应,脸上与***妈一样是羞涩的笑容。他说村子离县城远,近百公里;离喀什更远,400多公里。一到冬天大雪封山,车子和人都出不去了。妈妈和嫂子、侄子都需要有人照顾,他就不能与同伴出去工作了——爸爸和哥哥已经在喀什打工了,家里的牦牛和羊得有男人管。我毫不犹豫地当面赞叹他是好有责任感的男孩子。 我注意到村里建有惠民物资供应站、供销社便民超市,都是政府建的,就是为了在交通中断时让边境牧民的生活能得到及时供应。据说这样的物资供应站覆盖全县13个乡镇,边境受益牧民有1.8万人。 在这条丝绸之路上,千年来不缺商品的流通,无数的战争和王权的更迭,都没有阻止丝绸之路的延续,何况只是大雪封山。我有理由相信,像热合曼江·卡来西这样的年轻人,自然而然就继承了瓦罕走廊里像血液一样奔流着的坚韧、坚强和对生命的热情,他们与雪山同枕共眠,与雪山相依相存,更把瓦罕走廊的每一个春天,刻在人生奔赴的里程里——按他们的说法,春天来临,峡谷里开始鸟飞草长;夏天来临,峡谷里河流蜿蜒,水草丰美,牛羊接受着大地的恩赐…… 从热合曼江·卡来西家出来,折返明铁盖山口途中,我一直抬头在山顶寻找一个残缺的城堡——来帕米尔之前,我在《大唐西域记·朅盘陀国》里看到说,朅盘陀国国王曾向玄奘讲述,此国的建立与一位古代公主有关。这里曾留下一个叫“公主堡”的地方。根据方位,“公主堡”此刻就应该在我的头顶。但云雾弥漫,什么都藏匿不见。 玄奘穿过4700多米的明铁盖达坂,进入西域地界。只不过这时朅盘陀国的都城已不在公主堡,而是迁到了100公里外的“石头城”——塔什库尔干。“石头城”遗址矗立在县城东北角的高岗上,古城内散布着巨大的石块,过去寺院和官署的轮廓依稀可见。 站在城墙边,可以看见城下的阿拉尔金草滩与雪山连在一起,塔什库尔干河静静流淌,一览无遗,阿拉尔村的毡房里炊烟徐徐,牦牛与羊群星星点点。 让我没想到的是,走塔莎古道,竟然让我见到了昆仑山的另一面。 无论是以前走新藏线看到的喀喇昆仑,还是这次上帕米尔看见的冰雪昆仑,都充满了博大和神秘,特别是一些视频记录的昆仑山无人区,更是传递着生命禁区的沉寂气息。 但当我穿过葱岭1号隧道、2号隧道、3号隧道,昆仑大峡谷豁然出现了“芝麻开门”的另一个灿烂世界:一夜大雪,消去了所有灰尘和雾霾,苍穹透蓝,空气澄澈,昆仑山融化的积雪让叶尔羌河碧蓝如玉,似一河的蓝翡翠在奔流。平时,无意中看到一只蓝水种或者晴水种的翡翠戴在一个妙龄女子的手腕上,我都忍不住要多望几眼,此刻看到一河流动的翡翠让昆仑大峡谷这只玉腕生动不已,妩媚不已,那种纯粹、洁净,让我心里永远住进了一只昆仑的蓝翡翠。 如果仅仅有河,昆仑大峡谷也许还是寂寞的。但不。峡谷里的杏花、核桃、翠柳、小麦……300公里的河谷因此充满人间的生动和欢欣。阿克陶县塔尔乡在峡谷中段,气候温暖,杏干、杏仁是重要农产品。杏花盛开的春天,所有缤纷的词用在上面都不过分。比如其如克同村,喀玛如孜村,吉祥幸福村,每一户人家标志性的特征,就是门前有几百年的古杏树,泥坯房后有成片的杏花林,这也正是全国各地的人翻山越岭奔徙几千公里要去看杏花的原因吧。 特别是叶尔羌河再从阿克陶与莎车交界处反转了25公里到塔什库尔干县的大同乡,大同村、小同村的杏花,让人见识了帕米尔高原上的秘境之地是怎样的峰回路转。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大同乡绝对是个很少有人涉足的部落,那让人迷失的杏花,是帕米尔赐予它的最温馨的礼物。 所以我告诫自己,不要拿生活经验和视觉经验之内的任何结论去套认知之外的任何事情。任何区域,任何海拔,任何隐秘的地方,都有它独有的密码,不是你不知道它就不存在。 比如我们滇西的高黎贡,它有一千面让有缘的人去拂开。从二十年前踏上南方丝绸之路的那天起,从成都平原的三星堆到东南亚的缅甸,我在这条古道上留下了我整个的青春岁月——张骞在西域因发现蜀地的丝绸、漆器和邛竹杖等商品而发现的蜀身毒道,比北方丝绸之路早了数百甚至上千年。 此刻,我在昆仑山的腹地,在它心脏跳动和血液奔流的部位,感受它对人类的温情,这需要多少机缘的修行。 我来帕米尔,试图仰望它的高度,穿越它的深邃,触摸它的永恒。那是一个仰望了几十年的高度,是一种理想的高度,一种向信念攀爬的高度,充满了意象中昆仑山的神性和力量。 最终,我有幸看到了它的繁茂,触摸了它的温度——那经久不息的人间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