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有源,河有头,从源头上,最能看出河的运势。大兴安岭里运势最强的河,当属呼玛河。 呼玛河渐渐苏醒。覆在上面的积雪一点一点悄悄融化,在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西部“咔咔”作响。阳光暖着瘦弱的河床,河冰在一块一块地断裂。“咔嚓嚓,轰隆隆”,“咔嚓嚓,轰隆隆”,封冻了半年多的呼玛河动了起来。河面上浮出了水,水在动,大冰块慢慢变小,变小了冰很快就没入了河中。倏忽间,宁静的河面上荡起一抹抹白色的花。这就是呼玛河源头开河的宏大场面。就在前几天,它还仅仅是一层厚厚的冰,冷漠地卧在山岭之间。那些残雪蹙在上面,成了一团一团白亮白亮的坨。河的两岸,生长着与水墨画般格调不大相称的成片成片的红毛柳。远远望去,岭是墨的黑,树是直的暗,河是冻的白,雪是封的冰。幽幽暗暗中,生长在河岸上的红毛柳就像是一个成年男子腰间系着的红腰带,煞是惹眼。一丛丛红的柳,一道道黑白相间的岭,是呼玛河两岸最初的镜像。这镜像很快就被一种气势、一种节奏、一种旋律打破。呼玛河开了。这条大兴安岭最长的河,即将展现一幅壮阔的美景。 河一开,沉寂了一冬的鱼随之兴奋起来。“哗啦啦,哗啦啦”,冰沉入了河底。呼玛河流得更快更顽强了。它就像头迅猛的走兽,时左时右,时缓时急,性情不定,方向不定。难怪当地人感叹它经年改道,难以琢磨。它忽明忽暗,时而笔直时而弯曲。在岭上远远望去,呼玛河就像一条在绿色世界里不停游动的黑色巨蟒,弓着背,蜿蜿蜒蜒向前游走着。它坚定地向前流着,时不时地透出一种逼人的气势,任何阻碍都无法阻挡住它行进的脚步。 山山相对,岭岭相随,呼玛河渐渐有了深的河、邃的谷。这时的呼玛河一改湍急的性子,变得有些温顺,有些拘谨。周围的山山岭岭呢,也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呼玛河轻轻地缓缓地流,不再简单地追求一种速度,而是虔诚地探求一种深度,一种浑厚的深度。水深岸就窄。不远处,一棵粗大的倒木孤零零地躺在岸上,孤独地接受着河水一次次地洗刷,似乎要极力地丢掉那曾经茂密过的记忆。 河面苍苍茫茫,河内微澜不惊。呼玛河就像一位矢志不渝的开拓者,在大兴安岭这片土地上执着前行。它干净无私,没有污染,除了生长珍贵的冷水鱼,其他微生物都难以生长和繁衍。在翠色欲流的日子里,呼玛河时而婉转萦回,时而柔情蜜意,时而微波粼粼。它一派安详,用广博的爱拓出一河的宽、一河的广,让朴素的形态终成一种壮美。 呼玛一河流,水声响连天。一进入塔河县境内,呼玛河一下子就宽阔起来。“哗啦啦,哗啦啦”,呼玛河似乎丢掉了原有的文静,行走轻松而忘情。蹲在岸上,望着清朗的河水,我禁不住诱惑,用双手掬出一捧水猛地一喝。哎呀,真凉爽真甘洌啊。我在感叹,天地也在感叹。回过头再看身后的树,树们都在轻轻摆动着细枝嫩叶,似乎在齐声说:“喝吧,这水好着呢。” 夏日里的呼玛河水清新荡漾,迤逦蜿蜒,两岸树木葱茏,百草丛生,野花飘香。每到暑期,我就经常去山林里采都柿。那次采山归来,在呼玛河岸上行走,岸上草丛中忽然闪出一大片红色的百合。我兴奋不已,放下筐篮轻轻走进百合丛中,边欣赏边嗅着花香,心都香醉了。呼玛河水潇潇洒洒,不知不觉中,那大片的野百合将我少年的梦点燃了照亮了。我漫步在花丛中,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初次遇见大片的野百合,而且是在呼玛河岸边,想想,该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啊。夕阳慢慢下山,四周渐渐暗淡。我从痴迷中回过神来,那筐从深山密林里辛辛苦苦采来的都柿却不知遗到哪里去了。我静静地站在呼玛河岸边,心想呼玛河一定是位英俊的少男,要不岸边哪来的这么多的花啊?就这样驻足着,遐想着,陶醉着。虽然那筐都柿再也没寻到,可我却获得了最难忘的呼玛河夏日情怀。 呼玛河是浪漫的河,也是英雄的河。那年,呼玛河上游洪水滔滔而下,瞬间将很多建桥用的木材冲进了河里。为了挽救国家财产,正在施工的铁九师41团16连数十名官兵乘船到河里打捞木材。行至河中,船不幸被激流打翻,数十名铁道兵战士瞬间被卷入冰冷的水中。为了搭救落水的战友,在桥上施工的七班副班长付铁虎毅然飞身跃入呼玛河,在把第一个战友救上岸后,他又向河中奋力游去。怎奈水流湍急,一个浪头过后,付铁虎就不见了踪影。汹涌的呼玛河中,铁道兵战士们舍生忘死相互救援,一曲呼玛河悲壮之歌在苍凉的河水中起起伏伏地激荡…… 呼玛河流经的塔河县,是我的家乡。我的整个少年乃至半个青春期,都在这里度过。这是呼玛河岸边最大的县城,当地人把它称作“绿海明珠”。它四面环山,在山坳里静静卧着。呼玛河从城南穿过,河的左岸是县城所在地塔河镇,河的右岸是塔南社区。细细算来,我在河的右岸生活不到4年,在河的左岸生活9年,一共13年。是呼玛河教会了我执着向前,也是呼玛河培养了我醇厚的情怀。我多想啊,多想在呼玛河旁把年少的梦留住,把美好的光阴留住。那年春节,我回塔河探亲。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我踏着积雪,缓缓地走向小城东南侧高大而坚固的呼玛河大堤。这是1991年那场入城大水后,当地按着百年一遇标准重新设计、规划、建设的防洪工程。这次建设,大堤虽然突出了固本功能,但更多的是对河流走势的尊重与因势利导,是被我的家乡人引以为豪的“塔安工程”。在漫长的呼玛河沿岸,大兴安岭人把呼玛河的规律和天性摸得透彻,让这条千里之河行走得无羁无绊自在逍遥。纯朴的河流养育着一方纯朴的人,大兴安岭人在努力使呼玛河成为一条自由的河流、一条真正的河流。 流入呼玛县境内,呼玛河一下子由舒缓变得急促,行走的方向也由西往东改为了由北向东南。“哗啦啦,哗啦啦”,浪花在宽阔的河床上不停地翻滚着绽放着,呼玛河奔腾的节奏明快而热烈。这条以大兴安岭东部边缘中国最东北小城呼玛为终点的河流,区域特色最为突出。河名与县名相同,行走的路线几乎兜住了大半个兴安岭,山岭、河流、城镇与整个大自然都有了归属感。这是一条拓展的河、跃进的河,它将大兴安岭的万千风情编织成一道优美的飘带。在最后的地界上,它欢快地走出了200多公里,比呼中段河长多出了55公里,比塔河段河长多出了50余公里。它激情四射,欢快向前,在向绵绵延延的山岭,向重重叠叠的密林纵情歌唱,在清亮的歌声里,它的旋律清澈而嘹亮。这就是大兴安岭,这就是呼玛河。 圆月从山岭上慢慢探出头,幽幽暗暗的河流一下子被点亮了。一环环一圈圈,银镯子银项圈在河面上不停地飘着晃着游着。一阵秋风吹来,那些环啊,圈啊,变成了无数只眼睛,朝四周的群岭不停地眨着。哎呀,原来大兴安岭美的夜,不是在灯火里变美的,而是被月下的呼玛河水洗亮的。呼玛河没有玉石,却有玛瑙。我有朋友在呼玛河畔捡鹅卵石时,曾拾到一块其貌不扬、却有乳白光色的天然玛瑙。他爱不释手,和我说这块玛瑙石是名副其实的北红。我不解,问何为北红。他跟我大谈了一通玛瑙里的南红、西红和东红玛瑙与这北红玛瑙的区别,直到把我谈晕为止。自打朋友跟我谈北红后,我就特留意这种玛瑙,尤其是它的原石。北红玛瑙的玉质确实好,硬度也高,还有透明度。在呼玛河沿岸,从呼中区到塔河县再到呼玛县,都有规模不一的玛瑙加工企业。这些企业爱不爱玛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他们的发掘和加工下,呼玛河畔的玛瑙红黄白色彩纷呈,温润俏丽外加内涵丰富。我想,这些玛瑙石定是呼玛河送给人们作为纪念的凝固浪花。你看,呼玛河的名字里不也有个玛瑙的“玛”字吗? 呼玛河极具包容性。除汉、蒙古、满、回、鄂温克等民族外,呼玛河岸边还生活着富有神奇色彩的鄂伦春族。呼玛河沿岸,曾遍布鄂伦春人的足迹。新中国成立后,鄂伦春人响应号召下山定居,变化的是他们的面貌与方式,不变的则是他们对呼玛河、对整个大兴安岭的眷恋。大森林里他们狩猎,呼玛河上他们捕鱼,一堆篝火照亮了他们的梦,一堆篝火让他们体验到了呼玛河的情深意长。在他们心中,呼玛河是他们的母亲,那熊熊燃烧的篝火就是他们心中的神。当年沿着呼玛河沿岸寻找铁道兵烈士遗体的鄂伦春青年郭宝林,如今已年近古稀。在呼玛河沿岸,老人自己搭建了一种叫“仙人柱”的帐篷,作了一条桦树皮船,还弄来一把弓箭、几匹马供外地游客观赏。篝火熄了,天就亮了,朝霞辉映,呼玛河两岸的秋色更浓了。老人没有困意,从帐篷里出来稳健地向河畔走去。望着闪闪烁烁的呼玛河,老人情不自禁高歌一曲:“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哦,原来呼玛河是融合多民族的亲情之河啊。 这是一条最自然、最真实、最直率的河流,也是一条运势极强的河流。因山岭而壮阔,因壮阔而美丽,呼玛河已成大兴安岭不灭的灵魂。我始终认为,真正的河流是不需要刻意赞美的。在大兴安岭,我最欣赏的不是山岭和树木,而是在山岭与树木间锐意前行的呼玛河。因山而生,因岭而丽,呼玛河就像一条绸带,被大自然随意地抛在了大兴安岭北麓。绵延的山岭没能挡住它,莽莽的林海没能吞没它,走得虽然曲曲折折,却依然跋涉出一千多里,成为大兴安岭成众多河流中运势极强的河。它默默地用晶晶的乳汁滋养着延绵起伏的大兴安岭,滋养着生活在大兴安岭林区的人们。 一年又一年,呼玛河哗哗地、哗哗地不停地推波助澜,让一簇簇活力四射的浪花不停地鸣唱。这浪花满含时代鲜活元素,一朵接一朵不停地簇拥着、盛开着,不停地向前、向前,向河的终点飞腾。直到从龙头山河口处,兴奋地扑进黑龙江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