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时，我注视着这一条河流。

注视着这条无数次从我睡梦中飞跃而过，留下缤纷的梦的水花的河流；注视着这条无数次从我身体冲刷而过，而在我心中留下无尽的轰响的河流，就像注视着一个巨大的、绵延的存在，无论我在何处，它总是影响着我、教导着我、塑造着我。

江风迎面吹来，带来它潮湿的、独特的气息，伟大的气息，就像父亲的气息，令我沉醉，令我敬畏！

太阳从陡峭的、高峻的山上升起，将光芒洒向江面，“浮光跃金”，古老的词语，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注视着那粼粼的波光，轻轻地翻动，我看到了一些细碎的、散碎的、珍贵的金子，暗藏其中，它们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与波光相互映衬。

我相信，这条大江充满了神秘的财富。是的，它是我们的财富，是我们民族的财富，也是整个人类的伟大的财富，也是需要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财富。

我注视着这条河流，微风吹动，涟漪荡漾。

我注视着那一片片波光，我看见每一片闪动的波光里都有眼睛：无数的眼睛，明亮的眼睛、深邃的眼睛，也在注视着我。

在这一个瞬间，在这个出神的瞬间，我和一条河流对视，我以一双目光注视河流，河流却以万千目光注视着我。

这是一种无言的交流，一条大江，将它的澄澈、它的沉静、它的奔涌、它的辽远……注入我的身体。

河流的眼睛，带来了大江神秘的自身。

2

在巫山，在岸边，我看到这些清澈的水，平静如镜。

我蹲下来，掬起一捧江水，看着水一滴一滴地从我的指缝间滴落。

我看见，每一滴水都有一双眼睛：水的眼睛。它是那样清亮、透明，那样纯粹、无瑕，在滴落的瞬间，直视着我，凝视着我，直接将一种洁净的精神写入我的心灵。

看着指尖的一滴水，这长江的一滴水，我想，它经历多少峡谷、多少险滩，多远的路程，才抵达这里？它是否包含着岷山的雪、秦岭的云、乌蒙的磅礴？还是包含巴颜喀拉山的青寒、各拉丹冬的冰川？

我的思绪飞向辽远……

距今两亿年前的三叠纪时，长江流域的绝大部被海水所淹没。距今1.8亿年前的三叠纪末期，地球上发生了印支造山运动，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横断山脉、秦岭，高峰突起；云梦泽、巴蜀湖、西昌湖等，相互串通，从东向西奔流入海，与今天长江的流向截然相反，古长江雏形得以形成。

距今1.4亿年前的侏罗纪时的燕山运动，青藏高原抬升，高山巍然，深谷纵横，洼地遍布。距今1亿年前的白垩纪时，四川盆地缓慢上升，云梦、洞庭盆地下沉。距今300万年前时，喜马拉雅山强烈隆起，长江流域西部进一步抬高，从湖北伸向四川盆地的古长江溯源侵蚀作用加快，切穿巫山，使东西古长江贯通一起，滚滚奔流，注入东海。

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漫长的时间，才成就了今天的长江，成就了长江的每一滴水，成就了那清澈而悠远的目光。

“亿万斯年，永祐丕基。”

这就是长江，在两岸，我们的先民聚集在它的身边，逐水而居，繁衍生息。长江与我们密不可分，多少年，它以滚滚波涛，塑造我们民族的心理；它以滔滔浪花，创建我们民族的情感，以两岸的群山的高峻和伟岸，锤炼了我们民族的性格。

长江奔流，一个伟大的民族，在它的身边诞生。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我们因它而骄傲，因它而豪迈，我们因它生生不息。

我注视着一滴江水，用心体会这一条大江。这一滴江水也在注视着我，用一条长江全部的江水注视着我。

一滴江水，它就包含着整个长江。

江水注视着我，注视着我们，用它最古老的时间，用它最辽远的空间，注视着我们。

它分明是告诉我：长江造就我们，我们也要守护长江。

“治理长江环境，保护长江生态。玉洁冰清，还诸天才；青山碧水，留以子孙。”长江源的碑文这样写道。

在这一出神的瞬间，我明白了，我们守护长江，就是守护我们自己。

3

这一滴水的眼睛，如斯清澈，如斯明亮。它的闪耀，也是人之光的闪耀。因为这一滴水，也有多少人看护着它，守护着它。

有多少人把它捧在手间，含于眼中，啜于唇间，藏于心中。

行船的人，护堤的人，水质监测的人，清漂的人……无数的生态环保人，守护着一江碧水，守护着河流的眼睛。

在长江岸边，放眼望去，辽阔的江面，水如碧玉，不时翻动粼粼波光；两岸高山，回清倒影，令人心旷神怡。鸥鸟飞翔，曼妙身姿，在风中抒写传奇。

在如此美丽的风景中，往来的船只，川流不息。高大的船舶，傲然而行，不时鸣响庄严的汽笛。灵巧的小船，如一条条游鱼，灵动地穿梭其中。而这些小船中，就有巫山县城市管理局清漂的小船。

巫山县是重庆库区清漂的最后一道防线，境内有长江干流和支流水域岸线总长183.45公里，其中长江干流岸线长55公里、支流岸线长128.45公里，175米蓄水期间水域面积达到360平方公里。

水域面积广，清漂任务重。巫山除了配置6艘大型机械清漂船，普通保洁清漂船10艘等清漂船只27艘外，还在长江大桥、龙门大桥、清漂码头、曲尺、青石等处安装了360度旋转的“全球眼”高清摄像头，实时监控，及时发现，及时清理。然而，一些浅滩、小河湾、江边等地方，仍然需要人工驾着小船，在江上往来穿梭，清理漂浮物。

清漂船游弋在江面上，而船上的清漂员，不管是炎炎夏日，赤日当头；或是凛凛寒冬，寒风割面，他们都站在船头，伸网、下网、拦截、提起、翻转，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一网网漂浮物，倾倒在船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船上慢慢就垒起了一座小山……据了解，仅在巫山县，2022年就出动清漂船只3000艘次、作业人员9000余人次，清理转运处置干支流水域垃圾1.2万余吨。

“我们要像守护眼睛一样守护这一江碧水。”一位清漂人的话，道出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声。万州，云阳、奉节、巫山……无数的清漂人，奔忙在江上。

我看着他们的形象——伫立船头，长杆在手，威风凛凛，身穿黄色的背心，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醒目，不由得想，他们分明是长江“忠诚卫士”，用自己辛勤的劳作，用自己炽烈的一颗心，守护长江的洁净和美丽。

“船头独立望长空，日艳波光逼人眼。”清漂船游弋在江面上，在遥远的远处。

当我在白帝城边的城墙边，看到它们；当我隔着树木浓密枝条交错的缝隙，看到它们；当我在巫山高峻的岸边，看到它们；当我在轰轰急驶的江船上，看到它们，我突然发现，它们也像一只只眼睛，镶嵌在河流之中。

我明白了，它们也是河流的眼睛，而船上小如墨点的清漂人，就是那最灵秀、最灵动的瞳仁，是那一只只眼睛的灵魂。

河流的眼睛，永远闪耀着自然的光芒，闪耀着人的光芒！

【作家简介：唐力，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作品发表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星星》等。著有诗集《大地之弦》《向后飞翔》《虚幻的王国》《大地之马》等，曾获第四届重庆文学奖、首届何其芳诗歌奖，第三届徐志摩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十月》诗歌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