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已过了霜降,到了深秋,但山色依然苍翠葱郁。山坡上茂林修竹、灌木野草;山谷里流水潺潺、云雾缭绕。一位阔脸浓须的男子,拄着手杖,踏着石阶,溯山涧而上,向着巍然的高峰攀登。登山之前,他摘去了官帽,脱下了朝服,让自己成为一个自由的旅行者。 是的,他就是谢灵运。这是南朝宋永初三年(422),少帝即位,权在大臣,谢灵运被权臣以“构扇异同,非毁朝政”的罪名,贬为永嘉郡(今温州一带)守。过惯了奢华生活的“谢家子弟”,从繁华的京城到偏僻的温州做一个小官,这是多么大的人生落差,他郁闷、叹息,步履迟迟,来到温州是当年的八月十二日。 温州地处东海之滨,依山傍水,山清水秀,远离战事纷扰、朝廷争斗,况且前朝大书法家、谢灵运的太姥爷王羲之也曾做过永嘉郡守。在人生困境中,谢灵运与温州山水相遇,他想寄情山水,排忧解烦,让不安的心灵安顿下来。 郡城西北四十里外有座绿嶂山,重峦叠嶂,草木掩映,溪水荡漾,谢灵运决定前去游赏。那天,他与随从来到位于永宁县(今永嘉县)的绿嶂山,已是午后。他一路上留恋古木和竹林,见一条溪流蜿蜒在磊磊顽石中,开始溯溪寻源。到达源头时,已是傍晚,驻足凝望,夕阳映照,群山剪影。诗人满怀激情写下“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登永嘉绿嶂山》)的诗句。 谢灵运命人备好舴艋船,带上书籍、衣屐等,溯江而行,涉足探幽。他见两岸溪滩上都是白晃晃的鹅卵石,让船工停船歇息,拂衣登岸,走过卵石滩,见一路亭,便在亭中留下“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过白岸亭》)的诗句。他在山路上遇到一位砍柴人,砍柴人告诉他再走几里,可见大小不一的石洞。谢灵运一听,就让他带路前往探访。山路崎岖不平,果见不少山洞,让他赞叹不已。他在《游名山志》中写道:“楠溪入一百三十里有石室,北对清泉,高七丈,广十三丈,深六十步,可坐千人。”这有着白石滩的江流,就是如今声名远扬的楠溪江,而“石室”,就是后来被道家誉为“天下第十二福地”的陶公洞,南朝齐、梁时道教思想家陶弘景曾隐居于此撰写《真诰》。 温州山水郁葱而秀丽,谢灵运一行乘船来到鳌江,抵达横阳县(今平阳县)。他听说县城南边有一座岭门山,两峰对峙、中豁如门,便于次日一大早前去游览。时令已是初冬,谢灵运踏着地上的白霜,进得山中,只见碧水云天,深岩幽谷,危峰兀立。谢灵运登到山巅,极目四望,北有飞云江,南有鳌江,两条大江像两条白绸环绕在连绵的群山间。他感慨万千,即景赋诗:“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海岸常寥寥,空馆盈清思”(见《游岭门山》)。西汉名臣龚遂与汲黯,出任太守时政绩出色,而自己治理下的永嘉郡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读传家、安居乐业的幸福日子。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了自得之情。 春天来了,杨柳牵袖,鸟声清脆,谢灵运一行来到郡西四十里的上戍浦,前往石鼓山。山岭几度盘桓,大山深处暮霭缥缈,山花烂漫,山上有巨石如鼓,敲击能发出“嘭嘭”之声。谢灵运见春光明媚,心想家乡会稽(今绍兴)的春色如何?京都建康(今南京)的春色如何?心中愁绪不禁被触动,吟出了“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登上戍石鼓山》)。眼中景,心中境,在谢灵运的笔下,山水是最美妙的意象,他既写实,也抒意。 就这样,谢灵运钟情山水,探奇搜胜。夏天悄然而至,他站在瓯江南岸,心想唯有行旅,才不会使精神倦怠。瓯江口外即是东海,他要由江入海,漂海游历。这样想,也便这样做,雇船扬帆起航。水天一色,波光粼粼,航船在乐成县(今乐清市)磐石、白石等地均有停靠。谢灵运上岸巡视农田,听取民声。这里的百姓正遇灾年,生活贫寒。他当即表示要兴修水利,筑好海堤,护卫农田,还写下《行田登海口盘屿山》《白石岩下径行田》等诗,以表决心。 乐成北部是雁荡山,开山凿胜始于南北朝。谢灵运走进了雁荡山的斤竹涧(今名筋竹涧),这里峰峦险峻,岩石错落,涧中飞瀑奔流、深潭遍布。谢灵运越岭涉涧,沿栈道曲折前行,吟出了“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航船进入了浅海,海潮退去,滩涂上爬满了红脚的招潮蟹。谢灵运舍舟登岸,“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见《游赤石进帆海》)。海产珍奇,俯拾皆是,他喜出望外,心中充盈着愉悦。谢灵运沿河一直向南,河里鲦鱼出没,河面白鹭翻飞,他来到了仙岩山,蹑屐梅雨潭,巡览黄帝的仙踪,收获了“低徊轩辕氏,跨龙何处巅?仙踪不可即,活活自鸣泉”(《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等佳句。 二 谢灵运寄情温州山水,获得了自处之道。贬谪之地,成了他安放自己内心世界的一方净土。当时的永嘉郡,辖永宁、安固、横阳、乐成、松阳五个县。更久远些的东晋明帝太宁元年(323),析临海郡温峤岭以南地置郡,称永嘉郡,这是温州地区最早由中原王朝官方划定的独立建制。置郡最初五十年,乐成县还未从永宁县析出。 瓯江南岸的永嘉郡城,传说为著名风水学者郭璞选址、布局,采取倚江、负山、通水的建城构设。郡城跨山而筑,城墙采用蛮石垒砌,城有七门,分四向而立,城东、西有人工护城河,城北临瓯江,城南环会昌湖。城内山水疏阔、水网密布。郡城不算太大,面积约3.8平方公里,但江南水城特色萃于一身。 郡治位于城中偏西南,东有华盖楼,南有谯楼,五马坊和墨池坊都在附近。当年太姥爷王羲之在这里做太守时,在庭院里备有五匹骏马,马身披着绣鞍银勒,用于出游时骑乘,故街名五马坊;而墨池坊有一泓池水,王羲之临池作书、洗砚,北宋书法家、画家米芾书“墨池”两字,故有此雅称。 谢灵运初来温州时,见郡治周边少有文体设施,便在西山(今松台山)脚下建了一座“射堂”,供学子们练习射箭,这也是他对温州学子的美好寄望。他自己也经常在射堂弹琴作诗,孤芳自赏。有一天傍晚,谢灵运步出射堂,来到郡西观景,正值秋风瑟瑟、黄叶飘零,远望郊坰西山,本来苍翠的山峦被暮色淹没了,经霜红艳的枫叶也难以辨认了,从头顶掠过的鸟儿失群无伴,见景生情,吟出了“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这诗句出自谢灵运在温州所作的第一首山水诗《晚出西射堂》。他托物起兴,心有所寄,但寒意盈胸,愁绪难消。 两场秋雨过后,秋意更浓,谢灵运晦暗、烦闷的情绪有增无减。他白天身体乏力,晚上失眠盗汗,病倒了,停止游赏山水,开始息心养疾。 时间过得既慢也快,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气回暖,谢灵运的病体日渐恢复,便走出户外,来到郡府东南边的积谷山。山下有池塘花园、亭台楼榭,谢灵运在池塘边徘徊了一会儿,登上池边小楼,倚栏而望,远山参差耸立,近池长有春草,园中柳条上的禽鸟变了种类。遍览美景,心里涌出诗来,于是来到射堂,铺开纸张,提笔写下了《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登池上楼》文笔细腻,思辨缜密,情感丰富,脍炙人口,成为中国山水诗的代表作。特别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句,如出水芙蓉般清新自然,文辞简约,浑然天成,被后人评价为“惊天动地”“万古千秋”。诗人也得意地说“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于是引出梦见善于文辞的从弟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佳句的典故。 寒风不再,春日融融,但官场失意的颓丧心绪一直挥之不去,让他寝食难安。还是登高望远,以舒心解忧吧。他带着随从,头顶太阳,骑马来到郡城东北的东山(今海坛山)。山上兰草披坡,莲花初绽,谢灵运一一观赏后,登上山顶,遥望浩渺的海湾,海浪的豪迈与激情冲撞着他的内心。谢灵运又轻扬马鞭,来到了郡南门外的南亭,南亭林木茂密,他迎着山风,坐在亭子里良久,金色的斜阳把他孤独的身影越拉越长。人与山水的相遇相融,是一个内外交互的共鸣过程,他吟出了“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荡志将愉乐,瞰海庶忘忧”(《郡东山望溟海》)等诗句。 郡北门外便是瓯江,瓯江当时叫永嘉江,自西向东横贯永嘉郡南部,江上帆影漂流,渔歌唱晚。谢灵运经常在瓯江畔漫步,他喜欢亲近瓯江。永嘉郡城外的瓯江属于入海口,江面空阔,江水浩荡,撑开一片敞亮的天空,谢灵运在南岸可见江流中间有一座孤屿,若隐若现,有灵异之姿。这一天白云丽日,谢灵运在僚属的陪同下,出北城门,登船过江,横渡前行,靠上礁岸。登上岛来,谢灵运才发现这孤屿实为两个小岛,东西对峙,四周碧波激荡,远处水色苍茫,心想这江心孤屿真乃远离尘缘之仙境,捻着胡须,高声吟唱道:“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江水澎湃,浪花翻涌,他感到心身通畅。 这是山水名篇《登江中孤屿》中的诗句,从诗中可知,当时瓯江口的江水是清净碧透的,没有后来携带的大量泥沙,让现在的我们艳羡不已。这座江中孤屿后来声名鹊起,被誉为“瓯江蓬莱”,列入“中国四大名屿”,千百年来文人雅士纷至沓来,留下著名诗章八百多篇。 自然山水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也可沐、可思、可吟、可咏。自然山水对于生命的启示,是客观世界与主观个体的联结和超越,可让人开阔心志,洞彻天道。 游吟温州山水的谢灵运,是中国山水诗的开创者,也为温州留下丰富的诗文。据现今掌握,谢灵运以温州为题材的诗作有二十四首,其中二十一首为山水之咏,另外还有《游名山志》里的多则残文。其数量不菲的诗文,叙事描摹精微真切,写意抒情独特细密,共情思辨超拔深邃,既为历代读者所喜爱,更成功塑造了温州山水的神韵风姿,也让温州饮誉海内、名扬千年,获得了“山水名城”“山水诗发祥地”的地位。如果要在悠长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上,选出一位温州山水的代言“达人”,恐怕非谢灵运莫属。 三 谢灵运与温州山水的关系,开始是偶然,后来是必然,从此结下的这份不了情缘,至今难解难分。 谢灵运有着一颗不安分的诗心,对山水的热爱与生俱来,对清幽秀朗的温州山水有着浓厚的兴趣与情感。他在温州游历南北,纵情大自然,创作灵感频现,创作热情高涨,为文赋诗,为后世留下了名篇佳作。这是温州有幸,温州山水因谢灵运而闻名天下,使温州从一座山水城市成就为一座山水诗城市;这也是谢灵运有幸,温州山水成了谢灵运的“诗与远方”,使他成为千古名士、诗坛大家。 谢灵运担任永嘉郡守期间,体恤民情,也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提倡发展农桑,让郡内百姓多种桑树,养蚕织丝,有诗“浮阳骛嘉月,艺桑迨闲隙”(《种桑》);召集文人学士,共商教育大计,有诗“曾是展予心,招学讲群经”(《命学士讲书》);寻找文化遗迹,考察佛教事务,有诗“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过瞿溪山饭僧诗》)。虽是如此,出身官宦世家的谢灵运志在济世经邦,在乎庙堂之高,对官场仕途难以割舍。 相隔1600年,谢灵运在温州真实的日常生活、精神面貌早已被历史尘埃所遮蔽,他行走在温州山水间,且行且思,苦乐自知。我们只能从他的诗文中寻找线索,获取他模糊的形象和大致的踪迹。谢灵运的诗文融情寓意,读来没有太大隔膜,对于领悟和推断他的处境与心境没有障碍。透过他的诗句,可以感知他在温州的言行,了解他的精神世界。 那次深秋病倒之后,谢灵运卧床于府署,除了吃药调理,不忘看书写诗。院中有风徐徐,竹影洒落一地,床榻上的诗人感觉寒意刺骨。温州远离京城,他仿佛是孤雁独飞。极度郁闷中,他读起了老庄的文章,心想顺其自然吧,就像孤雁飞到哪里算哪里,便写下了《斋中读书》一诗。 谢灵运久病初愈后,虽然身心羸弱,却继续泛舟游湖、循径登山。温州山水一定程度上抚慰了他的内心痛苦,却疗愈不了他的内心大伤,始终无法摆脱笼罩着他个人命运的困顿。他想:高堂之上的君王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京城建康的小人可以对他进行赏罚,做官是危险的,仕途是险恶的,令多少人厌倦、惧怕,辞官回乡,归隐山林,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于是,他把自己归隐的想法写信告诉正身处要政的三位族弟,而族弟均回信劝他不要离职,从长远计,静待时机,东山再起。但他去郡归隐的决心坚定,写下《辞禄赋》,托病辞职。 在离开温州之前,谢灵运在郡城里转了一圈,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小桥流水,船渡人家,温州城自有一番清丽脱俗的气韵。而他却像倦鸟一样,只身而来,独自离去,寻找自己的归途。对于温州,他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又是一年深秋季节,“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那是南朝宋永初四年(423)十一月四日,38岁的谢灵运踏上隐居的路程,要回老家会稽始宁墅。动身那天,郡城里的官吏与民众纷纷前来送行,从郡治送到郡北门外的北亭。在谢灵运的再三劝阻下,吏民们才停下脚步。瓯江涨潮了,谢灵运要趁着涨潮上路,当他走下埠头将要迈进舴艋船时,突然背后传来学子们齐诵的诗声:“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谢灵运在温州时间不长,但温州人民的淳朴与真情深深打动了他,不觉潸然泪下,便回首哽咽道:“晚来牵余荣,憩泊瓯海滨。时易速还周,德乏难济振……前期眇已往,后会邈未因。贫者阙所赠,风寒护尔身”(《北亭与吏民别》)。江风习习,水波淼淼,岸上送行的人也说:深秋风寒,先生一路多多保重。 天高秋月明。秋天的月亮,皎洁明亮,谢灵运的山水诗,就像一轮清空中的皓月,照临着中国诗歌的天空。 时间的江河顺流而下,几个世纪过去,谢灵运一直都是热点人物,直到今天依然热度不减。谢灵运官场失意,诗场得意,他的山水诗风靡海内外,影响力巨大,被后世尊为中国山水诗派的鼻祖。作为古代山水诗的高峰,谢灵运对山水独具匠心的抒写备受历代文人名士推崇,孟浩然、罗隐、陆游、汤显祖、黄宗羲等都慕名游览温州,追寻谢公踪迹;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辛弃疾等虽没有来过温州,却写诗填词追捧谢公,歌咏缅怀。历朝历代倾慕、崇拜、吟咏、研究、追随谢灵运的人数不胜数。 温州人更是不忘这位父母官,为了纪念和瞻仰,在积谷山下修建了池上楼,那池塘也改称春草池(也称谢池、灵池),另外还有谢客岩、谢公亭、康乐坊等多处人文景观。更重要的是,温州学人周行己、许景衡等,深受谢灵运的影响,成为“永嘉之学”奠基人。薛季宣、陈傅良、叶适等继承了谢灵运的哲思精神,成为“永嘉学派”创始人。永嘉四灵(赵师秀、徐玑、徐照、翁卷)延续了谢灵运的诗风,成为南宋诗坛独树一帜的诗歌流派。日升月落,星挪辰移,谢灵运的那颗诗心与温州人民的心是相通的,谢灵运也成为温州千载流传的文化符号。 都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现如今,温州在中国,早已被文化力与经济力双重推进,成为中国民营经济发展的先发地区与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成为一个瑰丽多彩、开放包容、敢为天下先的城市,而温州“诗画山水,温润之州”的形象始终如一,不曾改变。近年来,温州各界在纪念谢灵运出任永嘉郡守1600周年之际,设立首届谢灵运诗歌奖、中国(温州)山水诗文化节等。当我们翻读谢灵运在温州写下的那些诗句,又一次与他老人家相遇,我们仿佛看到谢灵运带着南朝宋时期的往事与风声,依然站立在他的贬谪之地温州,他以手抚须,极目远眺,瓯江浪潮滚滚而来,穿越历史的深处,走向时空的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