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笑莹,安徽芜湖人,目前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媒体与创意写作专业,有作品见于《上海文学》《特区文学》《萌芽》《青春》等杂志。
一 徐美玉进入“爱琴海KTV”的大堂,烟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在积年累月的营业中渗进每一块砖缝中的味道。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大堂没有什么人,只点了两盏白炽灯,激光宇宙球灯泊港一般趴在天花板上。吧台后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孩,正低着头玩手机。徐美玉放慢脚步,右拐进一条走廊,没有开灯,走廊尽头的窗户很小,因此廊间很暗,两边排列着不下二十个包间,大多没有灯光,偶有一声尖锐的高音传出,半途像被猛地戳破了的气球一样,音调陡然滑向计划之外,或者完全破了音。 走廊上摆着一些绿植,徐美玉捏了下叶子,塑料的,花盆里的白石子上躺着不少烟蒂,石子被熏出了黑色,墙体镶了镜面的马赛克,她对着照了照,用手抻了抻衣角,理平整了。 徐美玉朝为数不多的有声音传出的房间走去,脸贴在门上的玻璃门亮子上,看见梅姐正在张罗着给茶杯里倒水,一旁的男人对着话筒“喂、喂”地喊,像是在试音。徐美玉推门进入,梅姐放下水壶,拉住她的手,对男人说:“老周,别唱啦,美玉来了。” 老周放下话筒,屏幕上跳出《青藏高原》四个大字,李娜的声音在房间里炸开,像突然降落在湖面的雨点,老周放下话筒,赶忙在点歌机上按下暂停键。徐美玉坐到沙发上,看着皮垫上被烟头烫出的一个洞,余光瞥见老周正在看着她。 梅姐打开菜单,对美玉说:“想吃啥,你点,今天他请客。”老周没有接话,只是笑着把水杯递给美玉,杯子底部沉下去一撮黄的茶叶,她喝一口,涩得很:“不了,我刚吃完中饭。”说着抓起桌子上的瓜子说:“我就吃几粒瓜子就行。” 出了KTV,日头还没落下,老周要坐八号线,徐美玉要回雇主家,梅姐拉着美玉的胳膊,对老周说:“我同她顺路,咱们改天再约时间。” 老周走后,梅姐才问美玉:“怎么样?人还可以吧。” “有点瘦,唱歌的时候高音都上不去,中气不太足。” “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还是瘦点好,胖了三高、心血管疾病都找上门来了。” 徐美玉问:“他老婆怎么没的?” “乳腺癌。”梅姐说,“走了快二十年了,他俩原先都是公交公司的,那年头算是双职工家庭,可惜女的走得早,他自己说的,怕孩子跟着继母吃亏,就一个人带大孩子,这么多年也没再找。” “他这样的男的倒是少见,就怕是没看上我,他对我也不是很热情,刚才你说要点菜,他都没反应。” “抠点就抠点,以后一起过日子就好了,哪能在第一次见面的女人身上乱花钱?你放心,他跟我说得很明白,要找个一起过日子的老伴,不是那种胡来的人。” 美玉想了想说:“我看他点歌泡茶倒是挺熟练。” 梅姐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嗐!唱KTV才多少钱?咱这个包间,唱一个下午才三十八,还送瓜子茶水。他退休了,没事了来唱一唱,打发打发时间,总比赌钱喝酒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经常唱歌,认识的老太太怕是不少,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成事?”美玉问出心底的疑虑。 梅姐叹了口气:“这就是难的地方,他有个三十多岁还未成家的儿子。不过你放心,他儿子不是什么混子,在陆家嘴那边上班,现在的年轻人,三十多岁没结婚的多的是。你考虑考虑,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徐美玉接了电话,是太太打来的,嘱咐她回来的时候经过“盒马”记得买瓶橙汁。 “你仔细想一想,你是农村来的,又没有退休金,过了六十,活也难找了,现在三四十岁的都削尖了脑袋找活干,你还能干几年?” 徐美玉抬头,一枚落日滑进道旁的树丛中去,光线被树枝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日落后就是黑夜,梅姐说得有道理,站在六十岁的边上,老周或许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束光,她对梅姐说:“我再考虑考虑。” 二 去迪士尼的事是巴鲁突然要求的,太太在手机上订了第二天的门票。徐美玉给老周发信息,说明天他们不在家,自己能抽出空来。 老周回复她,总算能见面,咱们俩好像牛郎和织女。徐美玉没有接他的话茬,在她的心中,自己和老周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她用语音回复老周:明天上午你在路口麦当劳等我吧,我先去看看女儿和外孙女。 徐美玉弯腰去擦拭柜子下面的灰尘。她觉得最近腹部的赘肉多了一点,蹲下来的时候大腿会感到一丝阻力,膝盖也变得脆弱了,蹲下和起身各自需要停顿几秒。快到六十岁,人好像正在一点点被什么东西覆盖住,不再能灵活地应对各种事情,事实上她还没办法全然接受这件事,衰老不是一下子降临的,而像日复一日不停地在她身上蒙上一层湿纸一样,让她一点点行动受困,直到最后才覆住眼耳口鼻,一命呜呼。在这缓慢的进程里,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感到新的不安。 她是今年才来这里做住家保姆的,小区在一家国际学校后面,有不少外国人住户,保姆群里调侃她说,美玉打进了上流社会。然而在这个上流家庭里,美玉暂时拥有的也只是一张床,上下铺,美玉睡下铺,印尼家教萨莉睡上铺。太太是广东人,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香港商人,徐美玉叫他先生,但也不常见到他,就算回来,他也主要是在书房的电脑前工作,电话响个不停。太太的儿子巴鲁在国际学校读书,徐美玉负责家务,萨莉不用干活,只负责教巴鲁英文以及与学校沟通。徐美玉在电话里跟女儿说,还是当老外好,会几句洋话,钱就来了。 疫情以来,大约是家里生意受了影响,美玉做饭的时候,太太轻声说,月底过后她想辞掉萨莉,请一个兼职家教,要便宜不少。徐美玉听着,手中切土豆丝的动作慢了下来。徐美玉把话压在心里,洋人又如何呢?做保姆的,朝不保夕的事她早已司空见惯,太太的账算得清楚,辞掉萨莉,自己难免要帮忙照看巴鲁。 太太让徐美玉准备点帕尼尼明天带上,逛累了下午茶就吃那个垫一垫肚子。徐美玉当保姆二十多年,家常菜做得得心应手,也会细心地帮老年雇主剔去鱼骨。帕尼尼还是头一次做,她打开手机,开始查做法,因为不会拼音和五笔,她只能用语音输入,她尽量说得很小声,网页上立马弹出菜谱。她觉得字体有点模糊,将手机拿远一点。五十三岁后她就已经出现了老花眼的症状,不过她不想穿过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拿眼镜,就像忍住咳嗽和放屁的声音一样,她很谨慎自己在这里的表现。一旦过了六十岁,就很难再找到新的雇主,单就中介那一关都过不去。 徐美玉厌倦了在中介等活的日子,七八个平方的小屋子里摆着两排凳子,女人们递上证件后就挨个坐在凳子上,织毛衣或者闲聊,空间有限,她们的话语和身上的热气交织在一起。中介老板就是她们的菩萨,他在一堆证件中挑挑拣拣,选那些年轻点的,看起来老实点的,过了六十岁的人,身份证会被无情地剔除出去。虽然上海很大,但这些女人们的战场其实主要就是在这七八个平方的空间里面,假如在这个小空间里被筛除,那么就意味着很难再在上海生存下来。 徐美玉距离六十岁还有一年八个月,刚过五十岁的那几年,她没有特别在乎年龄这件事。那时她在浦东金杨新村照顾一个独居老人,老人八十多岁,独生子在美国工作,年轻时他在学校教美术,家里地上和墙角堆着不少裸体石膏雕塑。徐美玉第一次进家门,是中介梅姐带着的,五十几平方的房间,客厅隔成了两居室,老人住主卧,保姆住隔断间,里面没窗户,床是老式木板床,连“席梦思”都没有。 老人的耳朵已经不好了,梅姐悄声问徐美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来打工,又不是来享福的,这个条件够可以了。徐美玉说,房子这么小,一地石膏雕像,我怕他摔倒了子女讹我。梅姐说,哪能的?不放心你让他们在家安装监控,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徐美玉又说,这些雕像胸脯都在外面,这老头怕是不正经。梅姐拍拍手,他都多大了?说着伸手比了个“八”字,八十三了,早就是太监了。徐美玉照顾老人那一年半,还是相对轻松的,老人不会计较她动作的快慢,吃东西也以软烂的食物为主,不挑剔做法。只有一次,他趁徐美玉给他洗头时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力道很轻,徐美玉涨红了脸,没忍住,当场在他那只手的手背上打了一下。洗发膏的泡沫弄得一地都是,老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徐美玉说,你别混账。老人没再干过类似的混账事。 按照手机里的描述,徐美玉在面包上依次铺上生菜、西红柿、烟熏鸡肉和芝士片,再盖上另一片面包,然后拿保鲜膜裹好。太太到厨房拿给巴鲁的牛奶,看到后告诉她,她喜欢吃有鳄梨酱的帕尼尼。徐美玉不知道什么是鳄梨,太太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油果酱,徐美玉重新打开保鲜膜,用调羹将牛油果酱抹在面包上,再包上保鲜膜。太太说,不能这样,保鲜膜要用新的,旧的打开后沾了手汗和细菌,下次做这些的时候一定要戴一次性手套。 她知道太太的意思,去年冬天她的手背上生了湿疹,总忍不住去抓,红红的一团疹子看起来很明显,一开始太太让她休息了几天,但湿疹反反复复,手掌内侧和手指缝里面都出了疹子,每晚都要在手上涂上一层厚厚的药膏。这双手过去一直在厨房和洗衣间忙碌,脱皮、长湿疹都是在所难免,不过她比***妈要幸运,乡下冬天的河水像刀子一样,女人们洗完衣服后,挽起的袖子下的双手一片红。妈妈说人在世上,就跟地里的菜一样,难免受风霜的磋磨,留下一些印记。爸爸脚指甲盖上的锈色,是长年泡在稻田里留下的,妈妈关节变形的双手,是在冷河里洗衣服留下的后遗症。 春节期间她去看住在三林的女儿,女儿告诉她,湿疹还是要看中医,做做调理,最好不要经常沾水。徐美玉想,自己哪有那个命,不沾水不干活,很快就会被炒掉。在太太家的房子里炖中药,难保人家有什么想法。这里比不上乡下,药渣子倒马路上让车子碾过,大家只默认这是古时候传下来的规矩。 湿疹严重的时候,徐美玉涂完药膏,干脆拿医用胶布贴在上面,既防水又不会被看到。虽然眼下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但手上还是留下了一些黑色印记,她也没有复诊——没有假期,看病都会被扣工钱。 三 第二天一早,太太就带着巴鲁和萨莉出门了,萨莉肩上背着一只硕大的包,徐美玉心里念一句“阿弥陀佛”,背着包跟着逛一天,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全身的骨头要散架了。对太太和巴鲁来说,去迪士尼是放松,但对保姆来说,则是另一种形式的工作。 他们走后,家里就只剩徐美玉一个人。她进入卫生间,从柜子里拿出太太给她的快要过期的面膜,太太给她的时候说徐阿姨看起来还很年轻,脸上没有什么皱纹,用了面膜保准更加年轻。虽然知道太太是在说客套话,但徐美玉还是觉得有些受用。 敷面膜的间隙,徐美玉瞥到了洗脸台上的口红,应该是刚才临出门时太太对着镜子补妆时落下的。敷完面膜,洗干净脸,她回到房间里。打开衣柜,里面挂着一只托特包,是女儿淘汰下来给她的。虽然衣柜只有她和萨莉共用,但却占据了一整面墙,萨莉的衣柜满满的,徐美玉这一边则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只包和一些必要的衣物。徐美玉想,萨莉毕竟还年轻,到一个地方就要填满衣柜和房间,过段时间被辞退了,她就知道有多麻烦。从衣柜里附带的小镜子中,她看到额头两侧有白发冒出,于是翻出一盒染发剂。 她从五十岁起就饱受白发的烦恼,那一年她丈夫张友明去世,她在病床前一直照顾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奇怪的是在照顾他的时候她并没有长出白发,等到过完三七,女儿张璇回到上海,不久后她也跟着来了,白发就一根根地从额前长出来,她去染头发,但很快从发根处又会变白。白发像癌细胞一样缠着她不放,她突然能体会到张友明患癌那几年的心情,一个一直健康的人忽然被疾病缠上,一点点丧失身体的自主权却又无能为力。 徐美玉拿出染发剂,想了想又塞回包里,卫生间的洗手池是白色的,染上黑色不好打理。总之做这份工作就像梅姐说的那样,在任何享受的时刻都要用手指甲掐一掐手心,告诉自己是来工作的。徐美玉换上一件新买的衬衫,提着包,打算去看望女儿。这份工作除了春节,几乎全年无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外孙女嘟嘟了,与朋友们在公园跳交际舞简直就像上辈子的事。 临出门,徐美玉想了想,又折回卫生间。太太的口红摆在洗脸台上,口红的壳子上有一些粉色的水钻,徐美玉用手摩挲着那些水钻,她还从来没戴过钻石项链。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法相信自己已经快六十岁了,四十岁都好像是昨天的事。那个时候她一天做三份工,上午和晚上各有一份钟点工,下午自己在中介那里接点零活,她在公司厕所的镜子里、雇主们家中的镜子里都看到过自己的脸,不过来不及端详,就匆匆用抹布擦除镜子上的污点,她用这样赚来的钱供女儿读完大学和研究生。她很少有机会细细地看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化妆或者选择衣服,在她眼里是太太们的权利。徐美玉鬼使神差地拧开口红,噘着嘴巴,抹上口红,又抿了抿,用手指把颜色抹匀,再细心地把口红按照原来的方式摆好。 在东方体育中心换乘11号线的时候,徐美玉留意到车厢内有不少年轻的家长带着孩子出游,孩子们要么脑袋上戴着米老鼠耳朵,要么穿着公主裙。徐美玉仔细辨认着车厢内的路线图,三林过去几站就是迪士尼。去年女儿女婿带着嘟嘟去了迪士尼,当时打过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那时候刚好临近圣诞,太太要请朋友回来过平安夜,徐美玉负责做饭,要想着花样做各类菜品,走不开。后来女儿给她发照片,嘟嘟穿着蓝色的公主裙,在啃一只火鸡腿。她问女儿火鸡腿多少钱,女儿说你别管,去玩的话就要尽兴。 徐美玉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亲家母焦凤霞,她手里攥着一把掐了根的芹菜。焦凤霞瞧见她,只淡淡说了句“来啦”,就去厨房了。女儿张璇从卧室出来,头发也没梳,抱着嘟嘟,嘟嘟撇着嘴巴,手里攥着一瓶酸奶,要张璇给她拧开盖子。张璇把酸奶放下,要嘟嘟叫外婆,嘟嘟盯着徐美玉看了一会,才叫了声“外婆”。 徐美玉当着焦凤霞的面掏出钱包,往嘟嘟兜里塞了两百块钱,张璇放下孩子,对焦凤霞说,奶奶看会宝宝。进了房间,张璇关上门,徐美玉看到床上堆着一堆衣服,嘟嘟的玩具到处都是,快没地方下脚。 嘟嘟出生前,张璇跟徐美玉提过,想换一个大点的房子,现在的房子只有五十多平,太小了,但还缺一点钱。当时徐美玉将银行卡攥在手里,打算给张璇,她感到卡都快被自己握化了,这里面的每一块钱,都是她伺候人换来的。那么到她老了呢?她伺候过不少独居老人,买菜要给人钱,月底要付人工资,去医院看病还要额外给护工钱——活着就是在烧钱。卡给出去了,谁晓得她明天还做不做得动? 张璇看懂了母亲的犹豫,最终没有要徐美玉的钱,嘟嘟出生后,徐美玉拎着草鸡蛋和走地鸡去看女儿,焦凤霞在一旁说:“鸡蛋哪里都能买到,家里地方小,摆不下。” “你来就来,给嘟嘟钱干什么?你赚钱那么容易?”张璇问。 “这么久没见你们,我做外婆的给嘟嘟钱买零食吃怎么了?”徐美玉心里清楚,焦凤霞就图这些小恩小惠。 “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工作,要我说,以前那种钟点工就蛮好的,住家保姆,搞得有家不能回。” 话到嘴边,徐美玉硬生生咽了下去。张友明生病那几年,她带着他去北京和上海求医,一个疗程的化疗少说也要半个月,病床位难求,大多数时候都要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租房子,张璇那时候工作刚稳定,打算结婚,买房子需要不小的一笔钱。张友明说,不能麻烦孩子,徐美玉咬牙硬挺了过来,钱流水一般往外出,人也没保住。张友明去世后徐美玉回到老家,她婆婆住在后院,徐美玉跟卖菜的多说一句话,老人家都要借着送一把空心菜的由头来敲打她。徐美玉知道,老人从苦日子里过来的,对儿子留下的一砖一瓦都格外珍惜,生怕她再婚后卷走家里的钱,可家里还有什么钱?她歇不住,也为了避免跟老人家争吵,打算找点活干,可在中介找了一圈都没合适的,地方小,对家政的需求不大,到最后还是跟着张璇前后脚回到上海。 打从徐美玉踏入女儿家门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待不长,女婿常说要把妈接过来,生了孩子后就让***带。徐美玉看看这个家,两个小房间,以后添了孩子,亲家母再过来,自己还不得赶紧挪窝?想来想去,徐美玉还是找了梅姐,梅姐是中介,也是她老乡,这些年她俩还算有点交情,梅姐看中徐美玉不偷奸耍滑,是个“老实的”。徐美玉没说女婿的事,只说趁着还能动想多赚点钱,梅姐越过中介所其他等活的女人,单独给她介绍了现在这份工作,这对徐美玉来说是个大恩情,因此梅姐说到老周的事时,原本没有动这个心思的她还是答应了见面。 “嘟嘟爸爸呢?”徐美玉岔开话题。 “还能去哪?被叫回去加班了。” “哪天有空,我带你们去迪士尼玩。”徐美玉理了理张璇夹进裤子里的一处衣角,“他们家今天去迪士尼了,我就想起你小时候,我跟你爸从没带你去玩过。” 女儿起身,打开桌子上的电脑说:“改天再说吧,每天一堆活,家里的,公司的,妈你出去陪嘟嘟玩会,我来处理个紧急文件。” 徐美玉拎着包出了房门,打算去卫生间染头发。厨房里嘟嘟正在奶奶身边,用脚踩滴落在地上的酸奶,焦凤霞说,哎哟小捣蛋鬼,奶奶好不容易拖干净的地……焦凤霞放下锅铲,拿一张厨房纸,她弯腰的时候徐美玉看到了与自己的动作相类似的迟缓,她把地上的酸奶一点点擦干净,抬头看到拎着包的徐美玉,说:“留下吃饭吧。” 徐美玉把染发的事憋了回去,只说:“不了,约了朋友。” “朋友?”焦凤霞重复了这两个字。 焦凤霞在这里当然没什么朋友,在安徽农村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老了又来伺候儿子一家,朋友最多就是几个同样从老家来上海带孙子的老人。带孙子好像是每一个老人的宿命,徐美玉觉得自己是从这张宿命的网中漏出的鱼一样,但看着焦凤霞围着灶台锅炉忙的样子,她好像在这张网中自得其乐。说是厨房,其实就是在客厅里开辟了个空间,稍微转个身都能撞上一旁的冰箱。但焦凤霞细细地把每一寸空间都安排妥当,哪里放碗,哪里放碟,哪里挂个挂钩能扣锅子……徐美玉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张网里有焦凤霞全部的生活。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