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1967年9月生,河北沽源人,现为江苏作协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说集《从正午开始的黄昏》《命案高悬》等十九部。多部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孙犁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小说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奖,青年文学创作奖等。 1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和弟弟站在不足半人高的黄土墙上,努力地伸着脖子,遥望远方。那是连接祖母家与我家院子的一段墙,风剥雨蚀,容颜老旧,但仍结实如初。除了鸟雀,鸡也常常飞跳上下,迈着骄傲的步子,放肆地拉出稀湿的粪便,好像向喜鹊麻雀们宣示,这是它们的领地。鹞鹰会在村庄上空盘旋,虽然俯冲而下叼猎而去的事一年只发生一两起,但足以令鸡群心惊胆战。鸡的视力似乎不弱于鹰,能看见还是一个黑点的鹞鹰,也许是第六感觉。它们咯叫着互相报警,但逃离的速度实在赶不上利箭。一只鸡被叼离,更多的鸡安然无恙,但魂飞魄散,它们更喜欢窝在院子的角落。那时节墙头空空荡荡,只有风走来走去。 我尚未读小学,弟弟小我三岁。我没打算让他站到墙头上,我看就足够了。他非要上,我说那你搬块石头来吧。目之所及,没有他搬得动的石头。我故意难他,没料他后退几步,加速奔跑,一跳一扒,噌地蹿上来,我扶他,他扯我,摇晃了一下,一高一矮同时站稳。 曾读过一篇题为《墙》的微小说,病室中靠窗的老人每天给靠墙的那位讲述窗外的景致,街道、公园、行人……靠墙的那位心生奢望,待他终于有机会把自己的病床挪至窗边,看到的只是半截光秃秃的矮墙。 我和弟弟看到的同样乏味。如血的夕阳涂抹着烟囱、房顶、屋檐、归巢的燕子,甚至炊烟也被染了,变幻着奇异的色彩。早春,小草发芽,杨柳泛绿,大地一派生机。但我和弟弟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那图景没有唤起我们点滴遐想。我和弟弟在等母亲归来,只要她的身影闪现,站在墙头的我们可立即看见。无关思恋,只因我们饿了。早就饿了,此时双腿发软,彼此能听见肚子里的声响,像冒着大大小小的气泡,咕咕噜噜。只有母亲能喂饱我们,灭掉此起彼伏的泡泡。 我早就尝够了等待的滋味,渴盼、煎熬、欢喜,并非始于那个下午。饿了,首先想到的是母亲。有时在街角等,有时在村口盼。还不敢上房,几年后我才生出那样的胆子。 母亲回来时太阳已沉落。她在生产队干活,收工才可以往家走。天边是否彩霞飞度?我记不得了,无心观望,我和弟弟像两个瘦猴咬在母亲身后。母亲疲惫不堪,步子很急,却走不快。她双腿或比我和弟弟的更软,但未进屋就挽起了袖子。我和弟弟从不撒谎的胃这会儿也越发放肆。我们不羞,只有怨,气泡咬肠,恨不得把那声音挂在母亲耳边,好像她前世欠了我们。 母亲为我们做的是莜面鱼,蘸咸菜叶汤。先给弟弟盛汤,后给我。母亲没拿稳勺,她或是没了力气,也可能是作为助手的我碰了她的胳膊,洒了些,母亲自责而疼惜地呀了一声。 弟弟顾不及这些,他已吃上了。第一口烫了嘴,吸溜出很响的声音,莜面鱼也掉到碗里,他再度夹起,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嚼起来。在旁人看来,或显没出息,但我不这么认为,于彼时的我而言,那声音动听美妙,馋舌勾涎,胜过世间所有的音乐。即便今日,我亦觉得那是至纯至真之音。 我心里像弟弟一样急,甚至比他更急,或是性格或是年龄,抑或是别的说不清楚的原因,我在动作上没那么急切。我似乎忘记了对母亲狂轰滥炸的气泡一半是从我胃里腾空而起,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坐稳了才去挑莜面鱼。吃饱,也把筷子平顺地放在碗口上,而不是随便一丢。 《八月之光》中的莉娜坐马车去镇上时,总是光脚踏着马车底板,而把用纸张包好的鞋子放在座位旁,等马车快进镇时才穿上。她长成大姑娘后,总要叫父亲把马车停在镇口,她步行进镇。她没告诉父亲真实的缘由。她认为这样一来,看见她的人,她走路遇到的人,都会相信她也是个住在城镇里的人。 在读福克纳这部埋伏着多条线索的小说时,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吃莜面鱼的情景。莉娜像极了彼时的我,或者说,我像极了莉娜。只不过,莉娜的舞台更广阔些。当然,她比我更纯真,因而可爱。由此说,我和她其实是没法比的,是我想多了。 2 我的三姑、四姑、老叔、老姑结婚时都赶上了国家的生育政策,各生两孩。伯父和大姑结婚早,伯父四子一女,大姑五女一子。婆媳、母女同时生育在乡村很常见。父亲、五叔、二姑年龄居中,均是三个孩子。多子女家庭,大的照看带管小的,是责任也是义务。 少年时代看过一部电影,名字记不得了,但故事雕刻在记忆深处,其中一个细节尤为深刻。父母早亡,姐姐抚养弟弟,某日经过水果摊,弟弟拿了一个苹果。回家后姐姐才发现,她很生气,举手要打,弟弟的哭声让她的手停在半空。一个苹果而已,可弟弟由此开始偷摸,长大后恶习难改,锒铛入狱。电影的主题很明确,老少都懂。 我上小学前,弟弟多半由我带。电影里的姐姐负有重任,且带且教,我只是带看。除了安全,其余无须操心。 村里有几口人畜共用的水井,村边还有一口浇灌用的百十多平方米的大井。淹死人的事发生不止一起。拉车的马不是匹匹好脾性,受了惊,横冲直撞,无法无天。生娃的母猪比狗还凶,某人被咬得皮开肉绽。孵蛋的母鸡也不好惹,专啄脸鼻。 母亲的嘱咐极其详尽,不能到井边,不能在路中央玩,等等。她说一条我记一条。我自认是靠谱的,尽职尽责。用如今的话说,我甚至层层加码。院子里有一棵杨树,弟弟要爬,我阻止他,母亲没说不准爬树,但我怕弟弟爬到半截掉下来。弟弟不听,仍要爬,我扯住他的领子拽他,他不松手,我又掰他的手,他气鼓鼓地瞪着我,泪在眼眶边打转。终究没我力气大,被我拽离。 可意外隐在日常处,猝不及防。 也是春日,阳光明媚,我和弟弟原本在院子里“打宝”。乡村的玩耍方式甚多,摔跤、射弹弓、砸阎王、骑骆驼等,凭脑更要凭力,狼吃羊、八眼枪则纯粹是智力和心理的较量,因而成人也常常对弈。街头巷尾,田间地垄,捡石为子,随便一画,阵式就摆开了,且常有围观者。纳子、打宝靠的是熟能生巧。与我年龄相仿、腿有残疾的某孩娃是纳子中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没有一个人能赢他。他不用干任何活计,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口。某一时期身边玩伴挺多,但自从他成为高手,谁都不和他过招了,他如以前一样孤独地守在门口。与世界的竞技相比,这些玩法似乎低级了些,难登大雅,但同样有着绽放之绝美,令人痴迷。它们还是乡村特有的器物,盛放着单调、寂寞及成长的痕迹。 所谓的宝就是用厚一点的书纸横竖叠加,折成方形,重量和样式均与元宝相去甚远,宝这个称谓实在荒谬。但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约定俗成都这么叫。后来我想明白了,在纸张奇缺的村庄,它是有资格称为宝的。打宝即用手里的宝摔打地上的宝,使后者翻转。正面打胜算渺茫,须从侧面,借助宝翅翼扇出的风力。 我是弟弟的师傅,但他学得快,在玩上他的悟性远超于我,那日打宝我是处于劣势的。眼盯着宝,耳朵也不闲着。并非有意想听什么,完全是下意识地捕捉。鸟飞过头顶,我能判断出是布谷还是燕子。车轮从院外的街道驶过,我能从驾车人的吆喝听出是牛车还是马车。至于鸡狗猪羊,那更是完全不同的乐手。 就在这习以为常、耳熟能详的声响中,我听到了另一种异响。呜呜咽咽,似乎还有嬉闹。弟弟自然也听到了,他的手在半空举着。声音来自西北方向,弟弟和我对视一眼,没等我点头,他已往院门跑去。我没有喝止他,只是叫他慢点。弟弟停了停,我追上他,结伴往越来越大的声响处跑。 是不是太啰唆太饶舌了?或许是,大约写小说落下了后遗症。但坦白地讲,我绝无渲染什么的心思,只想踩住时间的尾巴,让它走得慢些,再慢些。 我家房屋西北有片两个院落大小的水塘,在水塘边的街上,一黄一黑两狗尾尾相交,几米外围立着三个比我略高、手持短棍的孩子。我是见过这情形的,后来在文学作品中亦读过,弟弟是第一次目睹,他半张着嘴,双眼瞪得溜圆。那场面是骇人的,两只狗不能及时分开,又不能像平时那样狂吠,几近呜咽,似有哀求,但更多的是愤怒,不能扑咬,只能用狗眼恐吓着打扰它们的敌人。我瞧出三个孩子的企图,他们想把两条热恋中的狗赶进水塘。两条狗已退至塘边,再有一点点就掉进去了。没有退路的它们吠叫声高了些,锋牙毕露。 我紧张极了,若两狗突然分开,定会报复。弟弟比我胆大,往前迈了两步,被我拽回。那三个孩子大概也被狗的凶相镇住,迟疑间,两条狗顺着塘边东移,挪至空地。三个孩子没有放弃,跟了过去,但也没逼近。 弟弟还想追着看,我死死抓住他。那些身影消失后,我领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几十米外是二队的水井,井外有墙,墙外卧着饮牲畜的长条水槽。我和弟弟绕过水井,继续向西。前行了百米左右,看到了劳作的男男女女。他们在铲土,不是一般的土,是与畜便混杂的,是乡间的肥料。弟弟先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没看到弟弟,若看见,她定会阻止。近前,弟弟突然加快速度。我没拽住他,不,根本就没拽。他满是扑向母亲的欢跃,那姿势美极了。 一个叫九的姑娘正挥舞铁锹,在那个瞬间,奔跑的弟弟经过。世界突然静止,唯有弟弟的哭声在炸裂后,一波又一波地撞击着大地。 我呆若木鸡。意识到弟弟出事了,但又不是确切地清楚,完完全全吓傻了。就那么看着人影的惶急和场面的杂乱,不知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没人喝斥我,没人摇动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待人影稀疏,铲土的声音重又响起,我终于听到一个声音,还不快回去看看!双脚拔离地面时,闯了大祸的恐惧和不安才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我不再是木头,而是枯干的稻草,在突然而起的风中飘摇。 两间房,里外站满了人,我悄无声息地从缝隙间钻过,看到坐在炕上的母亲抱着弟弟。父亲、二姨……大半是亲戚。没有我想象中的严重。村里的赤脚医生查看过了,弟弟的鼻子被铁锹削出了深沟,淌了很多血,但没有其他危险。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若九用劲儿再大些,弟弟的鼻子就保不住了。所以,我看到母亲尽管疼惜,脸上却又挂着上苍恩赐的欣喜。作为补偿,九从供销社买了一斤也可能是二斤糖块。彼此皆欢。 母亲没怪罪我,父亲没斥骂我,没有一个人责备我。我悬着的心一点儿点儿地落稳了,但也没人理我,我仍然是不存在的。父亲开始散发糖块,每人一粒,没有我的,他看不到我。我记得二姨剥糖纸、把糖块放进嘴里的神情和样子,她的嘴抿得紧紧的,仿佛那是一只鸽子,启唇就会从嘴巴里飞掉。再后来,父亲背着弟弟去了祖母家,母亲跟在父亲后面,她似乎仍有担心,好像弟弟随时会从父亲背上掉下来。 我仍立着。没了七嘴八舌的声音,窄小的土泥屋突然空阔。我感觉自己站在原野上。只是没有风,也没有阳光。我好像明白了,父母在用忽视惩罚我,祸的根由在我。算是从轻发落吧,但彼时,我大松一口气的同时,竟莫名地涌上委屈。不是因为忽视,而是没吃到糖块。我抽抽鼻子,嗅吸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甜香,倚靠在炕沿。我不知该干什么,直到父母回来。 几年后,弟弟再次遭劫。我和他打闹玩耍,我跑他追。我躲在房后墙与园墙的角落,在他的脚步临近时,突然闪出,并做了推的动作。我想吓吓他,仅此而已。弟弟跑得猛,我的双拳正好杵及他的嘴口。他嗷叫一声,捂住嘴巴,但捂不住血液,手很快被染红。他的两颗门牙被我杵掉了,那真是天塌地陷的感觉。弟弟大哭着往家走时,我仍晕眩着难以迈步。后来,我蹲在地上,摸索着寻找弟弟的牙齿。沙粒、石子、柴禾,我摸了个遍,可能粘着弟弟带血的唾液,触手之处皆潮乎乎的。没有弟弟的牙齿,往家移步时,忐忑的我生出一丝幻想,也许牙齿完完整整地长在弟弟的嘴巴里。立于屋门口,幻想顿时被击碎,虽然弟弟不再哭了,但他的嘴巴没合着,正中的豁口对向我,无形的炮弹飞射而出。 如果上次是从犯,此次我毫无疑问是元凶。但我没有等来相应的责罚。弟弟虽已换过乳牙,但仍有再生的可能。这是父母从他处得来的经验。我还知道,被我杵掉的牙被弟弟攥在手里。我并没因免于处罚而轻松,很长一段时间,心里敲着小鼓,直到弟弟龈间冒白。 母亲头发苍白、步履蹒跚时,我陪母亲回了一趟村庄。房屋仍在原址立着,只是矮驼了许多。院墙、园墙坍塌多年,已无痕迹,遍地杂草。拐角不存,那一幕却未被青蒿掩去,我盯视良久,心潮翻涌。 赘述此文,我猛然想及弟弟成家所建房屋,早先是场院,再早是队里积肥的地方。弟弟的鼻子就是在那儿被劈伤的,成年后疤痕仍然凸显。我无法描述自己的杂念,狼奔豕突,摧花折木。 3 我的名字含文,弟弟的名字带武,即便在乡间,亦很大众。任何人的名字都有寄寓,并不能说明什么。村庄里好几对兄弟以文武命名。我和弟弟有别,更多是性格上的不同。我内向沉静,弟弟外向急躁。我坐得住,而弟弟屁股总是不稳。贪玩的时候还没什么,上学就惨了。 弟弟惹父亲生气多于我,大半的原因和读书有关。如果他确实愚钝,被判定不是那块料,父母也不会强求他。可生活中他是灵泼的,如鱼在水。数学次次不及格,打牌算得比谁都快,且准确无误。他是打宝常胜将军,所获与人交换作业本,然后卖了作业本买糖。村里家风各异,某娃用刀刺伤兄长,其父夸其有出息,可成大器。同宗之间锹劈镰砍,头破血流的事时有发生,并不为怪。如果生在那样的家庭,弟弟或被赞赏甚至被炫耀。但在我家,弟弟所为乃是劣迹昭昭,斥责在所难免。彼时我毫无疑问认为父母是对的,就是现在我也不认为那是错的。只是想,如果评判的标准更多些,虽不能水丰草茂,但定多几分色彩。 我没有叛逆期,不但没有,我把身上可能成为刺的凸起拔得干干净净。乖顺、听话,还有与此相关联的胆怯、温弱。我自小怕狗,被狗追过几次后,就更怕。在乡村怕狗,如铁链拴脚。好在不是每条狗都那么凶,尤其街上蹿来蹿去公然欢爱的狗,基本没有攻击性,凶的是看家护院那些。俗语说惹不起躲得起,这句话只有一半正确,相当多的时候,必须面对。父母常指派我借东西,筛子、簸箕、箩筐……还有补袜子用的木楦,做鞋用的鞋样,一借一还,至少两次。有一年冬天,我连跑七家,才要回属于我家被借来借去的饸饹床。借还东西,我极发愁,但从未拗违。起先我总是带根棍子,狗见到棍往往吠叫更凶,但有防身器物,它们亦不敢轻易扑上来。随后主人露面,对峙不再。后来,我用另外的方式,提前掰一块馒头或几个莜面窝窝,待狗近前便丢过去。虽不足以饱腹,但它们能觉出我是友善的,会放我通行。当然,并非次次灵验,有的狗不吃这一套,吞了食物照样吠,那样就只能等了。 没有叛逆期,或许遗憾,但我想无关对错。一花一木,迎雨润露,沐光摇风,皆自然造就。 弟弟毫无疑问是有的,那时,我正读初中,多住在学校,没有亲睹,诸事多由外祖母转述。父亲早出晚归,管教弟弟的重任由母亲承担,冲突亦发生在他和母亲之间。 要说也没什么,弟弟和我也吵闹过,但不要说他动刀,连念头也未有,只是于我家而言,他越界大了。比如,他偷家里的鸡蛋换糖吃。 我也偷过,比如偷吃母亲藏在柜中的白糖。弟弟也偷吃了,先于我。我一眼就看穿了,他不停地舔嘴唇,好像甜味有根,舔舔就会长出来。我偷吃完,要用勺子把糖罐搅一搅,以伪造现场。而弟弟不同,舀挖的痕迹清晰地留存。慌张,或也不在乎。其实伪装与否,母亲都会发现的,她不揭穿而已。 一勺糖和两颗鸡蛋没有本质的不同,且都是自家行为,但在母亲看来,后者程度远甚于前者。 鸡蛋我也偷过的,此案甚曲。我的一位表哥从家里偷了八颗鸡蛋,他心眼儿多,没亲自去供销社,也没派自己的弟弟,而是叫我去,我按他的吩咐把卖鸡蛋的钱悉数买了蜜枣。当我把用纸包的蜜枣交给等在门外的他时,他抓出一粒给我,作为赏谢,便转身往供销社后的林带走。那是我第一次吃蜜枣,感觉骨头里都渗了蜜,不由自主地尾随。表哥停住,我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又给我一粒,叫我不要再跟,然后又嘱我绝对不能告诉二姨。我郑重地点头,同时有了同谋的不安。亦感惊骇和困惑,表哥偷八颗鸡蛋,就不怕二姨发现吗?胆大包天,还真是呢。 我替表哥守住了秘密,更重要的是二姨从未找我询问,她没察觉,抑或不当回事。我抵不过蜜枣的诱惑,从家里偷拿了一颗鸡蛋。白糖一口就吞掉了,可鸡蛋不同,需要到供销社换。那一公里的路,我走出一身大汗。心和握在手里的鸡蛋壳一样,又薄又脆,似乎一碰即碎。走到供销社门口,我终是退缩,蛋归原地,未遂之窃。我没有表哥的胆量,更怕毁了作为好孩子的形象。 母亲训斥弟弟,不能说是错的,一个苹果可以让少年最终成为盗贼,两颗鸡蛋更有可能。那是做母亲疼爱儿女的方式。弟弟亦非大错,若生在二姨家,不值一提。但他到底是我弟弟,我家有自己的规矩。弟弟不服,母亲气极打他,他竟然还手。这是我和弟弟的又一不同。我虽老实,但亦常常闯祸,比如弄坏父亲的钻头,他要揍我,我撒腿就跑,在村外游荡或藏匿某处,待母亲来寻,我就知道父亲的气消了。 弟弟的叛逆期并不长,人生的逗号而已。沧桑覆脸,桩桩件件在母亲那里有了另一种表述。基本可概括为她做得过分,弟弟不服,与她顶撞。非词语的丰富和浩瀚,而是时间浸润,心目开阔,屑小、细碎有了不同的体积、重量和温度。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