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川是何川?泗水也。 ——题记 一 水与山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孔丘,因山得名。而山,则涵养了水源,也涵养了文脉。 尼山,是孔子的出生地。尼山位于泗水、曲阜和邹城三县交界处,南临尼山水库——孔子湖,东濒泗水支流沂河。尼山共有大小山头23座,高峰5座,排峰连峙。主峰345米,傲居其中。其实,这个高度,同那些险峰峻岭相比,也算不得高。然而,山与山的差别仅仅是高度吗? 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此言道出了孔子对山水的认识,对自然的感悟;也道出了孔子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 他教导自己的学生:“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捕鱼的时候,尽量用鱼钩钓鱼,而不用网眼细密的网捕鱼;射猎的时候,不要射猎夜宿或者孵化期的鸟,对野生动物要心怀慈爱,不可乱捕滥杀,不可影响鱼类和鸟类的正常繁衍。 孔子的思想核心,归结到一个字,就是“仁”。孔子创立了儒家学派,建立了儒家思想体系。他设坛办学,招收生徒,一生教出的学生共有三千余人。孔子讲学游学活动主要在泗水与洙水之间广大地域,他的生徒毕业后也主要在这一带或做官,或经商,或做谋士,或办实业,或传道解惑。 “仁”是个象形字,从人从二。也就是说,“仁”不是单独存在的,是在二人并存的情况下,人对人的态度和行为。“仁”,就是施人以德,施人以善,施人以爱。仁即是爱人。扩展开来,人对自然的态度和行为也是如此。孔子主张“中庸”之道,主张“和为贵”,这既是一种世界观,也是一种方法论。 “中庸”不是折中与调和,而是指认识和处理客观事物时,要做到适度,恰如其分,从而达到“和”的境界。其实,“和”就是一种平衡,人与人的关系需要“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也需要“和”。孔子提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思就是说,在自然面前,我们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排除自己固有的成见,敬畏自然,尊重自然。 我在尼山脚下住过两个晚上,此处安静至极。在这里,我的举步投足,都是谨慎谦卑的,不敢有丝毫造次。徜徉于尼山水库岸边,凝望库中碧水,我不觉陷入久久的沉思。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孔子意味着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在哪里?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与水是什么关系呢? 当地一位朋友告诉我:“这个水库也叫孔子湖,湖水源于东蒙山,水出湖,便流入泗河了。”“泗河就是古时候的泗水吗?”我睁大眼睛问。“正是。明朝以后就被唤作泗河了。”他平静地回答。“源头在哪里?”“在泗水县陪尾山的泉林”。“好嘛!去泉林看看!”我要从尼山出发,去泗水流经的地方寻访孔子与水的故事了。 二 咿呀——!我禁不住惊叹起来。 何谓泗?泗者,从水从四。泗水源于四泉。四泉涌作泗水源。哪四道泉呢?一曰趵突泉,二曰红石泉,三曰洗钵泉,四曰响水泉。此四泉全在陪尾山下。 我终于登上了陪尾山的高处,环顾之,陪尾山处处皆泉,堪云棋布星列。泉水最胜者为响水泉,次之趵突泉,次之黑虎泉,次之红石泉,亦有淘米泉、双睛泉、甘露泉、珍珠泉、石缝泉等等,统称海岱名川。 海者,乃渤海也;岱者,泰山也。海岱就是指齐鲁大地。泰山之阳,谓之鲁;泰山之阴,谓之齐。齐鲁是今天山东的代称。 泗水县城往东50里,即是陪尾山了。陪尾山,当地人称铁石岭,其实,根本构不成岭,不过是个小丘。丘上立了一块石碑——“子在川上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是指这里吗?答曰:“然”。孔子这句话,说的是时间若流水一般,汩汩流淌,奔腾不息。他告诫我们,时间是宝贵的,要珍惜时间,珍惜自己的年华。石碑的背面,题刻的是乾隆皇帝的诗文。乾隆东巡南巡,来泉林就有9次,而且每次来泉林必到“子在川上处”。乾隆敬仰孔子是一方面,内心深处也许还有某种隐秘的东西不便言说吧。 陪尾之山,泗水出焉。陪尾是泰山余脉之尾部的一个小山。实际上,它是地理板块的交汇点,是地壳罅缝的漏口,更是泰山群落和蒙山群落双重挤压下深藏在地壳里的一个水窝子。 憋得嗷嗷叫的地下水窝子释放自己能量的形式即是群泉喷涌,陪尾山是泗水发源地,是无可争议的了。 那日,我与当地朋友察水脉,观流向,访闸口,辨碑文,考史料,在笔记本上录下这样一段文字:“陪尾之麓,泉布若林,或从地涌,或从旁溢,戛玉敲金,滔滔不竭,蛟龙吐沫,五步成溪,百步成河,奔腾万里,终始天地。” 再探,陪尾山阴面有湖,谓之“漏泽”,亦谓之“雷泽”。有文字记载,此处春夏成湖,至秋,地窍自开,隆隆之,轰轰然,湖响如滚雷,三日后湖水漏涸。甚奇也。 又探得,陪尾山下有一庙,即泉林寺。寺之左右,泉有数十,喷涌灌激,合而成流。河流经卞城,有桥跨之,名曰“卞桥”。桥之南,有泉二十一眼,北流入泗。桥之西北,有泉十三,而南流入泗。“那条河叫什么?”站在卞桥上,我指着远方泛着亮光、蜿蜒流入泗河的那条河问道。“那就是洙水呀!”当地朋友平静地说。“洙泗洙泗,原来洙水就在这里呀!”我一下兴奋起来。 洙泗二水异源而同流,流着流着,忽地一下分开,分开之后左旋右转,又缠缠绵绵地合在一起,如此,从东往西,反反复复,合焉分焉,分焉合焉。洙水流至曲阜,径从孔子墓前而过,可泗水呢,在此颇费心思,闪身腾挪绕其背后而行。所谓“圣人门前倒流水”,即是指洙水和泗水在此处的流向吧。 为什么叫“洙泗”而不叫“泗洙”呢?望着二河的流向,我顿悟了:流经圣地曲阜时,洙水在南,泗水在北。就流向而言,南在左,北在右,排位次序当然是先左后右,故曰“洙泗”,而非“泗洙”。尽管流过孔林之后,洙水与泗水聚而合之,总谓之泗水。 泗水,汩汩滔滔。然而,水是水,水亦非水了。 三 曾经有个时期,由于乱挖滥撅,伤了地下泉眼,伤了泉林的水脉和元气,仅仅几年时间,泉林水面急剧下降,往南流的水流渐渐衰竭。 上世纪80年代,泗水县大兴养殖之风,泉林的主要水面都被承包出去,用于放养虹鳟鱼了。泉林的水因投放饲料而被严重污染。一些泉眼也被瘀滞堵塞。经过一番论证,泉林人痛定思痛,将养殖户清理出去,把泉林还给了泉林。 在泉林,我见到一位腰间挂一串钥匙、脸膛黝黑的长者,他能熟背三百多首古诗,手里拿着一个喇叭,为前来参观的游客讲解泉林的历史和文化。他叫吴春盈。 吴春盈是泉林村村民,生于1956年。他家除了在泉林对面开了个小照相馆,泗水岸边还有两亩地,种了小麦和蔬菜,地头地角全部种上杨树。他从小在泉林边长大,见证了陪尾山和泉林的变化。早年,陪尾山高度不是现在的高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附近搞开发取石取土,陪尾山被生生削掉了6米。吴春盈看着陪尾山一天比一天变矮变瘦,心如割肉,自己也变瘦了。 若干年前,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经营的小照相馆交给儿子打理,自愿当上了泉林义务守护人,兼义务讲解员。他对那些破坏陪尾山和泉林的行为,坚决说不。 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吴春盈都是在泉林里巡视,泉林里的泉熟悉他了,泉林里的树熟悉他了,泉林里的石头熟悉他了,泉林里的松鼠熟悉他了,泉林里的鸟熟悉他了。他的心属于泉林了。吴春盈说:“只要一天不来泉林,心里就闹得慌!” 泗水,一为县域概念,一为流域概念。泗水在历史上曾是淮河最大的支流,流经鲁皖苏三省,长400公里,流域面积8万平方公里。后来,强悍的黄河夺泗入淮,霸占了淮河河道。泗水呢,以其不争的韧性,用时间创造出了昭阳湖、独山湖、微山湖和南阳湖。此四湖是泗水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然而,泗水毕竟被劫走了长度,泗水还是当年的泗水吗? 明朝之后,泗水改名泗河。我不知道,水与河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它的流向是否发生了改变。但今天,泗水主要指县域而言,而不是那条河流了。那是一条多么辉煌而又颇具盛名的河呀!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白居易的诗句,准确道出了泗水终点的位置。如今,在安徽、江苏等广大地域,作为河流的泗水已经彻底消失了。但是,那些至今闪闪发亮并充盈着水的地名,诸如泗县、泗洪、泗阳、泗州、泗口等等,无不浸润着泗水的基因和儒学文脉的特征。 泗水,还活着啊! 四 孔子乐水乐山,也乐木。 孔子一生种过很多树。在泗水,在曲阜,至今存有他种的树,或银杏,或松柏,或黄连木。2500多年过去了,那时的人、那时的马牛羊、那时的屋宇城池已经一个也不在了。虽然泗水还在流,但泗水里的鱼,也不是那时的鱼了。然而,孔子种的树还在。 在泗水县城南面的安山寺,就有一株古银杏,相传是孔子所种,树高22米,胸围8米,冠幅400平方米。历经沧桑,已有2500年的树龄了。树下立有一块石碑,上书:“孔子手植树”。思其人,爱其树。 若干年前,此树出现病态。泗水县林业部门立即请专家进行会诊,制定方案,采取了救助措施,终于让那株古银杏复壮,并重新发芽长叶,重现勃勃生机。在泗水县期间,我特意去拜谒了那株古银杏。在树下,我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东西存在于古树的周围。那种东西与土壤、空气、风雨、鸟语、蝉鸣以及星辰日月相牵相连,气脉相通。我确信,一株古树就是一个世界,一株古树就是一部自然编年史。 我不能不去曲阜拜谒孔林。曲者,弯也;阜者,高地也。曲阜,泗水拐弯处的高地之意。孔子去世后,弟子们表达思念的方式就是在他的曲阜墓地种树。由于弟子众多,树就越种越多了,“以百数,皆异种”,那些树很快成林,被称作孔林。 如今,孔林里有4万多株树了,其中树龄超过千年的就有近万株。孔林里野生动物也越来越多,獾子、黄鼬、刺猬、斑鸠、白鹭、灰喜鹊、环颈雉等出没林间,松鼠拖着尾巴,在树枝上跳跃弹蹬。夜晚,猫头鹰悄无声息地站在枯树干上,发现老鼠露头,双爪下去,抓起老鼠就迅速飞走。 孔林地面上生长着成片的蓍草,或开白花,或开紫花,能驱虫防病,能果腹充饥。古时候,蓍草是占卜用的材料。蓍草虽然是草,但可以活上千年,能长三百多条草茎。子路曾经问过孔子,为什么要用这东西做占卜材料呢?孔子回答:“蓍之为言耆也。老人历年多,更事久,事能尽知也。” 蘑菇和灵芝也遍布孔林林荫下,以及枯木上。也许是人们基于对孔子的爱戴和尊重吧,那些蘑菇和灵芝,从来无人采摘,任凭鸟类及各种野生动物享用。 当地朋友说,他们为每一株古树都建立了档案,图表卡一应俱全,所有古树的信息都存入了数据库。他们还对一些古树进行基因取样,在研究分析的同时,进行优化组合培育,目前已经繁育出抗性强品质好的树种。我竖起大拇指,为他们所取得的成果点赞! 春光融融的一日,我走进位于泗水南岸的曲阜实验中学。这里离曲阜孔子学堂仅一千米。校园里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孔子的雕像。在“采芹园”里,每一株树木都有挂牌介绍。引起我注意的是那株楷树,在当地,把“楷”读作“皆”,此树耐干旱耐瘠薄,抗污染,耐烟尘,病虫少。树干疏而不屈,刚直挺拔。楷树自古就是尊师重教的象征。 教室的上空,伴着读书声,一只喜鹊飞来,喳喳叫了几声,盘旋一圈后,落于那株楷树枝头。它东看看,西望望,然后,尾巴翘了翘,抖抖翅膀朝着泗水的方向飞走了。 泗水流域是“圣源”之地,儒家圣人,包括至圣孔子、亚圣孟子、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和圣柳下惠以及仲子等诸多儒家先贤都出生在泗水流域。据说,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中,就有六十人是生长和活动于泗水流域。在地理上,它是一个灵动的流域,更是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它的自我净化、自我修复能力都是惊人的。它每时每刻都处在动态变化中,它涵养着生命,也创造着生命。 春秋时期,孔子在“洙泗之间”讲学授徒,周游列国,后人遂以“洙泗”代指儒家学说。泗水流域产生了中国最为璀璨夺目的儒家文化,并以自身的不断交融、创新和升华,推动了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寻根溯源,文脉流长,绵延不绝。故此,泗水又被西方人称为“东方圣河”。 孔子的思想,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有深远的影响。泗水,究竟给了孔子怎样的力量?早先的泗水流向先是“倒流”,再旋转着流,由东往西,再偏西南,忽地一下又向正南,继而再转向东南,注入淮河,再注入长江,最后注入大海。自然之道,无终穷也。 是的,这是孔子的泗水,这是先贤们的泗水,这是泗人的泗水。 是的,这是我们的泗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