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把生活的百般滋味具象为一种水果,我想就是油甘。 油甘又称余甘子、牛甘果、圣果等,是一种珠子般的热带、亚热带水果。它可缀于一米的树上,也可爬上十米高的树枝。果实娇小玲珑,果皮为黄绿色,果肉硬实,滚落于地,像淘气的山里孩子。但经过盐水或糖水、蜂蜜的软磨硬泡后,呈现半透明珍珠般的光泽,晶莹圆润,仿佛经历了岁月的历练而变得通透和圆融。 在水果分门别类中,油甘像是汉代后宫三千嫔妃十四个等级中的末位“无涓”,颜值不高,少被人关注。 但唐玄宗喜欢这种果子。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了天宝十载,安禄山生日,唐玄宗赐品目录中有余甘煎,即用余甘子煎熬成饮品,玄宗与众大臣一起品饮庆贺。但是,油甘并没有“藏在深闺无人识,一朝惊艳天下知”的幸运,唐宋文人墨客笔下的荔枝、龙眼、橘子、梅子、香蕉表尽岭南佳果的绿肥红瘦,少见油甘。 苏东坡被贬惠州后,油甘在《游白水书付过》中开云见日,“到家二鼓。复与过饮酒,食余甘煮菜”,父子对饮嚼油甘。后油甘也见于苏轼的门生秦观、黄庭坚的文字,秦观盛赞油甘“汤美到有无”,黄庭坚称其如明珠颗颗席上珍。 油甘到底是什么滋味? 南宋地理学家温州人周去非很有趣,他到广西桂林任职多年,回归故里,亲朋好友想向他了解岭南新鲜事新鲜物。周先生不想回答一百遍让自己口干舌燥,就一次性来个翔实的,他甩出一本地理名著《岭外代答》,全书共10卷294条,让书回答吧。在《岭南代答》卷六“食用门”中专门介绍了岭南的油甘:余甘子风味胜于橄榄,果子成熟时,零落于地,如槐子和榆荚,晒干辅用于煲汤,味道极佳。周去非以大家颇为熟悉的橄榄为参照物,说油甘风格和味道都胜过橄榄,果脯煲汤味道极佳,你们自己去体会吧。这么说来,我们读苏轼《橄榄》诗:“纷纷青子落红盐,正味森森苦且严。待得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便知油甘复合的口感比橄榄丰富,峰回路转般的先苦后甜比橄榄更为梦幻。 在我开始对世事有懵懂感知时,就认识了油甘。它是我小病吃药打针后外婆塞入我口中的一份慰藉,也是我经过小学校门口零食摊前会流口水的零嘴。在交通和物流都不发达的年代,盛产于福建、潮汕一带的油甘是通过海路来到我家乡玉环的。 这就要讲到宋元时期东方第一大港口、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福建泉州。上世纪七十年代及更久远的年代,以讨海为生的乡人每年夏天把各种延绳钓船泊在泉州湾,再拉上岸,在那里修补破损的船体。耳熟能详的是泉州崇武港,有富有经验的修船工和充足的材料,一种用麻丝、桐油、石灰调制成的板麻,补上船体渗漏和薄弱的部位,效果很好。而夏天正是福建油甘果成熟的季节,船修好了,也把耐贮存的油甘带回家乡。当年我的祖先就是举家从泉州沿海一带迁居到玉环海边的,这果子也许寄托着对故土的一种念想;也许是藏在基因里的密码,让乡人一见如故。外祖父每年也去泉州修船,都会把油甘带回家,心灵手巧的外祖母把它们洗净去蒂在盐水和糖水中浸泡,有的晒成果脯。 用糖水或蜂蜜泡好的油甘入口甜丝丝,柔软的唇舌能形成压榨机般的力量,吸干甜汁,将口中干瘪了的油甘咬碎,有淡淡的酸甜,嚼完后口中还有余音袅袅般的清香。你若尝试吃一颗鲜油甘果子,又酸又涩又有苦味,可令双臂毛孔张开,面部肌肉皱起,双眉紧蹙,唾液腺体应急流出。正想掩口弃之时却有一股甘甜急中生智般地涌上舌面,这种甘甜沁人心脾,令津液畅快地流淌,油甘也越嚼越甜,把油甘渣咽下去了,阵阵清香和甘甜回荡在喉舌间。那是“三秒酸涩、五秒回甘”的转化,实实在在诠释了苦尽甘来的味道。这时若有一杯清水,喝下去都是甘冽的滋味。 也不知是什么缘由,以后的几十年,油甘在我家乡消失了,我们在回忆小时候味道时,很少有人提及油甘,曾经的油甘成了我近半个世纪的念想。 再会油甘是在泉州西街,我独自踯躅在西街,想寻找祖先烙在我基因里的食谱,寻找生命轨迹归去来兮的味道。 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姑娘一声闽南乡音的“姐姐”把我的目光唤到她的摊位。我走到档口的正中央,一眼看见一大脸盆带有枝叶的果子上插着“甜油甘”三个字的纸牌,另一行标注10元/斤。边上并列竖着更高的一个塑料牌子,写着“打碗甜油甘”,一个大玻璃瓶浸泡着嫩黄色油甘果,一场相逢突如其来。 快半个世纪了,我在泉州街头寻得年少时的味道。我买一袋油甘鲜果带回家,再打碗油甘急于品尝。我不知道当年外祖父从崇武港载着油甘回家要航行多久,现在只要几小时就可以到家,把它们盐渍、蜜泡、制脯。姑娘看出我眼中的热切,告诉我:油甘已是网红水果,能消食降脂黑发延年益寿,可泡酒、泡茶、榨鲜汁,电视里还看到某著名演员家的冰箱装满一瓶瓶油甘。 我们用闽南语交流着,语言也是文化的源代码之一,代码对上,距离就近了,我从姑娘处了解到不少关于油甘的前生今世。我含在嘴里的油甘,伴奏般跳跃着它的音符,各种滋味卷土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