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懒,但是看到菜园子的边角有一小块空地,猛然想种点什么。其实这块小空地大概五平方米,它早就在那里了,只是我今天才有耕种的想法。我蹲在空地边,仔细打量裸露的黄土,其中还翻着几块芝麻石。我首先想到的是种栀子花,本塆最大的一棵栀子花是外婆种的,树高两米,枝叶繁茂。这个季节正是开花的日子,刚冒出花骨朵儿,摘下来,放在水里养三天,花就开了,一股清香溢满屋子。外婆养的栀子花,花期要早一些,塆上塆下路过的人都爱摘几朵。外婆着急了,她天天数着树上的花骨朵儿,嘱咐母亲早早回来摘花,她觉得早摘的花香一些。要是在空地上种一棵栀子花,外婆怕不用那么着急,年年催着母亲回去摘花。其次就是种兰草花。塆里的人把野生的兰花都喊作兰草花。塆后面是一座大山,它是大别山的余脉,山上大树参天,树荫之下长着成片成片的兰草花,整座山都散发幽香。外婆说是神香,山神的气味。花朝节前后,塆子里有抽兰草花的习俗,以前母亲会跑到山上抽一大把兰草花回来,插在水瓶中,放在客厅和卧室。她小时候就是这么做的。外婆发现了,骂了她,说屋子里不能放花卉,会犯花神的。人犯花神会不走运。那些时候,家里是有几件不顺心的事,母亲就信了,不再去山上抽兰草花。不久,塆子里来了许多外地的花贩子,他们整天在山上挖呀挖,整麻袋的兰草花贩卖到浙江、江苏等地,听说沿海的兰花值钱。外婆说,他们冒犯了山神……下一句外婆就没说了。外婆守在山口,看着那些偷花的人远去。我想,要是在那块空地种上兰草花,母亲不再把兰草花抱进家,就能闻到它的香味。栀子花和兰花都难得打理,这小块土地,真不知道它能种出个啥,但我真的想种点东西,在纠结半个小时之后,我就行动起来。 菜园子是母亲的,我要用,就得征求她的意见。母亲劝我算了,她说,那块地全是芝麻石,石多土少,种不了什么,何况你又那么懒,懒得浇水施肥。 我就说,不管怎么样,我要试一试。 我找到了一个本科学植物学的朋友,他现在在某个乡镇当宣传委员。我问他有没有好种的花草。他给我推荐了一个链接:九块九包邮的野花种子。只须把种子撒在土上,再撒点水,然后什么都不管,过不了一个月就可以看到花了,最适合我这种懒人。 这么厉害! 我花九块九从网上买来了种子。在某个清晨,或者说是中午,我刚睡醒,从床上起来,拆开快递,一袋子黑不溜秋的种子,我全都撒进地里。由于母亲不停地喊我吃饭,我在慌忙中忘记给它们浇水了,等再想起来已经是五六天之后了,再去浇水也没多大意义,就把这事放下来了。种完之后,我就没有怎么管。但是母亲比我还心急,每天都会去瞄一瞄,看发芽了没有。母亲跟外婆说我种了点东西,外婆竟然也好奇,专程来我家。母亲指着那块空地。外婆就蹲了下来,手指在地里扒了扒,猜我种了些啥。矢车菊?月季?百合?都不是!母亲告诉她,我种的是野花。她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野花也是花,谁规定不能种。 之后,这件事渐渐也没人提起。大概在一个月后,下了很大的雨,母亲突然发现地上长出了绿芽,高兴极了,大声地喊我名字,说种的东西长出来了。我也很惊喜,跑出去一看,果然,皱巴巴的黄土地钻出了几棵嫰苗,表面还有一层薄膜,闪闪发光,似乎说话的声音再大一点就会弄破薄膜。 随着雨季的到来,地上的野花开始疯长,不消一个星期,长到筷子那么高,又仅仅过了三天,花开了,全开了。野花分好几个品种,我不认识,母亲也不认识,外婆也不认识,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却一同开花,甚是好看。我拍了几张照发给我那个植物学的朋友。她除了认识指甲花,其他的一概不知。 可是没几天,我再回家,发现我种的花全都被铲平了,露出了黄土地。一看就是母亲做的。我为野花感到委屈,气愤地找到了母亲。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说那花赏一两天就厌了,没什么看头。她打算在那块土地上种些韭菜,而且野花山沟、水塘边到处都是,何必种在家里。她已经把地里的芝麻石都挖出来了。 我质问母亲,原本怎么不种韭菜。 母亲反驳说,原打算种来着,后来耽误了。 我说,那花是我种的,那块地就归我管了,即便要铲除野花,也得我来弄。 母亲说,花是你的,地却是我的,你的花占着我的地了,我就把你的花搬个家。这时外婆来送栀子花,我赶紧拉着外婆诉委屈。外婆说,这地种韭菜还要挑两担鸡屎做肥,麻烦,还不如种小葱。 看样子,外婆已经站在母亲那边了。她们只顾商量着种啥菜,也不再搭理我。那块边角地的旁边是一个大菜园子,有十二垄菜田,乌压压的一片蔬菜,她们竟然还惦记我这一块营养不良的边角地。我之前还打算帮她们种花呢,简直要气死了。我说一句,那鸡屎真臭呀!然后走了。 我越想越气,就从杂物间翻出一个空花盆,把边角地里的土和芝麻石铲到花盆里,然后把花盆搬到书房的阳台上,什么种子都不撒。心想自然会长出一些野草吧,属于我的野草。到时她们也奈何不了。这次我可没有忘记浇水,在花盆里浇了一大桶井水。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还问我花盆里种的是什么。 我没和她说。 她说想在花盆里种两棵辣椒。 我当然不允许,杂物间还有那么多花盆,她又不弄那些,偏偏看上我的花盆。 母亲站在阳台上,打量我的花盆良久,料想她又打上了主意。 我的书房没有书架,书就摞在地上,摞了一大排。那天,学植物学的朋友突然给我发消息,问我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太好。还没等我回复,他一股脑儿给我推荐了几本书,包括埃特加·凯雷特、马丁·内斯的作品。不一会儿,又一个朋友同样因为这事给我发来了信息,告诫我失意并不是人生的常态,保持好奇心、敬畏心去探索生活才是生命的意义。他鼓励我面对消极的心态时,尝试多阅读兴趣之外的书籍,节奏轻松的类型小说是很好的选择,比如宫本辉的侦探小说、特德·姜的科幻小说。按他们说的,我从网上买了几本书,摊开在跟前,本来心情就不好,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一条花蛇,要跳出来把人吃掉,心情更不好。我把书都扔在桌子上,躺上一张竹椅,打量着窗外的花盆。盆花就那样地摆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又像是长了一棵栀子花、一棵兰花……长了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它们探出了头,笑眯眯地盯我。我赶紧起身摸了一把脸,胡子还没刮呢。初次见面形象还不好。 我刮了胡子,走上阳台,抱着花盆,生怕母亲再次抢去。 在花盆长绿植的日子里,我因为发了一篇小说,被要求写创作谈。我看了一些知名作家的传记和同龄作家的创作经历,每次读到同龄人写的创作谈,他们博古通今,知识渊博,让我甚是羡慕。轮到我写的时候,半天写不出一个字,在书房里抓狂。 母亲在屋外喊,你愣着在屋子里干啥呢? 我扯着嗓子喊,有杂志要发我的小说啦。 母亲哦了一声,卸掉灶衣跟我说,去挑点大粪,给地里的南瓜沤点肥,等到了秋天,初霜把肥叶片打蔫了,拿猪肉来炒,那味道才过得了秋。我倒喜欢吃南瓜叶,但是还是不服气地跟母亲说,我可是又写了新的小说。 母亲说,晓得了,你不就是嫌我把你的菜地给占了?明年把那块地给你种,你要种啥种啥,种猪草都行。 我母亲从不理解我写小说这件事,她总是觉得我在屋子里一直待着对身体不好,毕竟没有晒太阳,身体会虚,不是阴虚就是阳虚。其次她忍受不了我敲键盘的声音。她偶尔出现在我的书桌旁,盯着我的手指说,你怎么能敲那么快呢?手指不疼吗?我没搭理她,她就伸出手指在键盘上乱按一通。 我生气地问她想要干什么。 她摇头说,生什么气,我就想试一试快速打字是什么感觉。 我说,那是什么感觉? 母亲说,像是扯芋头秧。芋头地里撒了种子,不到半个月就长出了秧,如果这个时候不拔掉大部分秧苗,营养被分散了,地下就不会长出芋头。拔掉的芋头秧苗经过焯水,再用菜油炒一炒,又是一道夏季的家常菜。今年到了吃芋头秧的季节,我偎在卧室写东西,正顺的时候,母亲冲了进来,急促地说,你停一停,去外头扯芋头秧撒,再不扯就晚了,没有芋头吃了。我的灵感戛然而止,没办法,只得去菜园转转。我不喜欢吃芋头,于是将一整块地的芋头秧都扯了个干净,没等母亲吩咐,从隔壁园子里扯了一些辣椒苗栽上。等母亲发现时候,她长长叹气,往后吃点芋头还得找隔壁家讨。 虽然如此,母亲也不反对我写小说。她觉得写小说没什么大出息,但总比作奸犯科好。在十八岁之前我被禁止看任何小说。生活在山区小县,很小就清楚,只有应试这一条路才能改变命运。在巨大的压力下,别说看小说,就连发一会儿呆心里就有严重的负罪感,而小说被认定是完全没用的书,不仅禁止在学校传阅,还禁止我们主动去阅读。那时,我的同桌准备去当兵,他大胆又机灵,偷偷带了一些武侠小说进教室。他不敢明着翻整本书,于是将书撕成一小摞,然后编成号,一次拿出来一摞,这样一来,目标不是很大,不容易被老师发现,即便老师发现没收了,他还有其他的篇章可以看。 我看他看得入迷,好奇地问他,好看么? 他二话没说,扔了一摞给我。我胆小,既怕被老师发现,又怕耽误学习,就将书页退回给他了。 后来网络小说流行了,同桌一个月没吃早饭,买了MP4。那个时候的 MP4只有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那么大,藏在教科书里不容易被发现,但正因如此,MP4的屏幕特别小,一屏大概能容纳二三十字。同桌就通过这样一个小屏幕去阅读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每隔几秒就要按一下翻页键,到最后,MP4的按键都被按秃噜了皮。 那时我更不敢看MP4,心里却还是有点痒痒,就问同桌书里讲的是什么情节。他就把故事梗概讲给我听。我越听越着迷,一有机会我就央求他,还主动给他带零食、跑跑腿,让他把小说的故事情节讲给我听。就这样我听了一整学期的故事。学期结束之后,有十几天的假期,同桌说他要去他爸打工的地方玩几天,可以把MP4借给我看小说。我激动得要死,接过MP4,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赶紧跑回家。母亲在客厅里包饺子,我匆匆冲到房里,紧锁房门,拉上窗帘,然后小心翼翼地掏出MP4。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看小说,心里想着那些美妙的故事都在等着我,并带我逃出枯燥的学习环境。我兴冲冲地学着同桌操作MP4的样子,七弄八弄,终于弄出了一个小说。那篇小说讲的是一个街头混混和卖春女的故事,情节很带颜色很暴力,看得我整个人像木头一样硬邦邦的,浑身都在充血,到了刺激的情节又完全喘不过气,既有青春第一次性觉醒,又有突破既定规矩的叛逆,奇妙又复杂的感觉。那一年我刚满十八岁。我的身体记住了对小说的这种初印象,还产生了一些应激反应,后来我想到小说的时候,像是强迫症一样,那些奇妙又复杂的物质在我身体里苏醒,督促着我去创作去表达。这个时候,我也会想起我妈。她趴在我的房间门口不停地敲打,大喊,饺子熟了,吃饺子。等我快速恢复成正常状态,藏好MP4,冲出来一看,才发现饺子还没开始煮。母亲感觉到我在做一件与平常不同的事,她想让我立即回归到平凡之中。 我一边在菜地点大粪,一边想着母亲的种种,她清楚我要做的一切,并保持着好奇。这时,外婆来看我,带来自己种的黄瓜、番茄,让我写不出文章的时候吃,补水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玩上了抖音,急迫地告诉我抖音有多好玩,她天天看两个老女人互骂。她要给我看,我转头就去点大粪了。我已经好久没怎么玩抖音了,也没怎么看手机。我有一种焦躁,是对新的事物的焦躁,这并不意味着我拒绝新的事物,我是拒绝新的事物带给我生活新的变量,我警惕着这种变量,我们觉得“它们”在利用人性的弱点,对我们人类进行一种改造,就像当年人类将野鸡驯化成家畜一样,更高的思维在训练我们。当我们换一个角度观察“大数据”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新的变量下,有关人的善恶从来未变过,逃出现实和回归现实在某些方面恰好异曲同工。反而是望着菜园子,才有一种稳稳的安心。 当我提着水桶来到菜园的时候,母亲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外婆到处找她,说她的花椰菜不是那个种法,要散开来,一棵一个坑。我知道母亲怕外婆骂她种菜种得乱七八糟躲了起来。其实,母亲自己也不会种菜,她退休之后有些失落,老是失眠睡不着觉。外婆晓得了,给了她各类蔬菜的种子,让她种菜,出一出汗,减一减压。母亲什么都不会种,外婆手把手教。有时外婆说了母亲不想动,母亲就喊来我,让我做。外婆没找到母亲,就指导我去地里,把花椰菜的苗一棵棵拔起来,重新种,横的是横的,竖的是竖的。 那天傍晚,天空呈现红橙色,特别艳丽。我低头看着空空的花盆,看到花盆里冒出一点绿色。我欣喜地跑过去,里头长出了三四棵小苗苗,不知是什么野草,或是什么野花。 母亲知道了,也隔三差五地进来看。特别是我写小说的时候,她总打断我。虽然我很烦母亲突然打断我的思路,但是我知道母亲的心思,无非想让我出来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这样会更健康。而且还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看我种的野草。在一遍遍被打断的创作过程中,我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不由自主地思考到很多小说之外的事情。跳出小说本身也许有不一样的发现,让思路更开阔,而我也在享受着与母亲的一种抗衡,某种程度上,也是与生活的抗衡。 鬼知道,两周之后,我阳台的花盆竟长出了一盆花椰菜。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撒进去的种子。她还每天帮我扯野草。我好烦,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废斯人,湖北罗田人,九〇后,作品见《人民文学》《花城》《长江文艺》等刊物,出版小说集《故乡志》《国境线上晴与雨》。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