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场雨后,山谷里涌出许多好看的云。 雨是夜里下的,凌晨雨止,鸟儿们叫得甚是起劲。 夜里下的雨如同远客,悄没声儿,担心自己的到来会打扰到你,只在走了之后,留言说,我来过你住的地方了。 从山谷里涌出的云就是夜雨的留言。 出门就看见那些云,浸着雨后的湿意与清新,被山谷一骨朵一骨朵繁衍出来,长出各种形状。 云聚在山间,并不急着到哪里去,像是在等什么。山谷繁衍出更多的云,堆在一起,把青色山峰变成白色雪山,眼看着快把山给遮没了。 就在这时太阳光跳出来,跳到哪朵云上,哪朵云就发出光,白荷花一样的光,由里而外渗透的光。 山谷又繁衍出一朵心形云。太阳光跳进这朵云里,心形云荡了荡,从中间拉开一扇窗子,露出山峰的模样。 太阳光从一朵云跳到另一朵云,又从云上流到荷塘里。碧绿荷叶上、粉白与粉红的荷花上、岸边翠生生的新竹和绛紫的芭茅花上、白色的一年蓬上,到处淌着光。 坐在廊前,看看天空的云,又看看荷塘里的花。 有风跑过来,轻轻摇动树上的风铃。 风铃是半个月前挂到树上的,比树叶略深的绿色,松果形。 这样的夏日光景,值得用一首诗来留存。 诗不应该是写出来的,而是应该像那些云一样,自己冒出来,长出来。 聚在山腰的云在太阳光里躺了一会儿,变轻了,排着队,向天空奔过去。有一朵小白狗形状的云,跑着跑着变成骆驼,跑着跑着又变成猪。前后不过两分钟。 仰头看着,期待那朵云变成奔马的形状,但它跑进一棵树冠后,就散开了,不见了。从树冠另一边又跑出一匹四不像的云来。 那些跑着跑着就不见了的云,本身就是一首诗。 空空荡荡,心无挂碍,也是一首诗。 2 栀子花开了。傍晚在山谷漫步的时候遇见,采了几朵,养在餐桌的玻璃杯里。 清晨推开卧室的门,栀子花的香气一下子扑过来,小花狗一样,人走到哪里,香气就跟到哪里。 花香让屋子有了灵动,雨天暗淡的光线也变得明亮起来。 有块地空在那里,平整如宣纸,忍不住想在上面画点什么。 “可以种花吗?”我指着空地问房东。 “尽管种,”房东露出憨笑,“你租了这房子,院子就归你用了。” 于是开始张罗着种花的事,网购了花种,又向喜欢种花的朋友讨要花苗。 我在这院子里只住一个夏天,或许来不及看撒下去的种子开出花朵就要离开。没关系,种植本身就是愉悦的事,看它们一天天生长的过程,也是一种宁静的陪伴。 3 连日雨水。下雨的时候,山谷里的世界变得很小,只有池塘、树林和对面卧蚕型的山。 在屋子廊前坐下,听风奔跑着穿过山谷。几只领雀嘴鹎忙不迭地飞过来,嘴里发出急促的鸣叫,一头扎进枇杷树的枝叶里。 枇杷树的叶子大而厚实,是鸟的天然保护伞。 山谷树多,风声也大。荷塘对面,整座山像是一只巨大的兽,抖动身上的绿色毛发,低啸着。 池塘里水波推叠,新长出来的荷叶相互碰撞,俯下去又仰起来,如同一群身着绿罗裳的小姑娘,很快乐的样子。 又有几只鸟儿鸣叫着飞过来,在合欢树上停留片刻,一齐飞走。从叫声里我认出那些鸟,是银喉长尾山雀。 银喉长尾山雀的体型可真是小,当它们从合欢树上飞过,轻盈得如同蝴蝶。 合欢树的枝条细长柔软,风中有舞蹈之姿。枝头花苞吐绽,粉红色的小伞被雨裹住,撑不开的样子。 也不知道雨下了多久,天色明亮起来。远处山峦露出靛青的颜色,云雾环绕峰巅,真似是有神仙住在那里。 4 天一落黑,合欢树就收拢了叶子。像鸟儿收拢翅膀,睡着了。 天一落黑,萤火虫就出来了。和萤火虫一起出来的还有星星。 星星是从树梢上出来的,一蹦,就到了天上;萤火虫是从蒲苇草里出来的,慢腾腾地飞着,一会儿看见,一会儿看不见。 蒲苇草在荷塘边,又长又浓密。蒲苇草是萤火虫的家。 萤火虫飞到小院里来了。牵牛花藤上一只,猕猴桃藤上一只,提着灯盏,这片叶子上看看,那片叶子上看看。 又飞来一只,绕一圈,钻到篱笆下。 篱笆下有什么呢? 小院里还有苦瓜藤,已经开花了。先前的两只萤火虫飞过去,在一朵花上碰了头,提着的灯盏也碰到一起。 轻一点啊,别把灯盏碰碎了。 篱笆下的萤火虫飞出来了,也不知道它找到了什么。 山谷里,星星多起来。有星星在跳舞。有星星在飞。有星星悄悄落进池塘,窃听水里的秘密。有星星就挂在树梢上,假装成萤火虫的模样。 5 凌晨三点,听到麂子叫声。 叫声就在小院外面。 在山谷听麂子叫已是常事,不会再像刚住进来时觉得新奇,只是距离这么近地听到,还是第一次。 麂子叫了好一会,理直气壮的样子,一点也不担心会把住在这里的人吵醒。能够这么近地听麂子叫,是难得的体验,并不觉得被打扰。 近来夜里也时常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噢,噢,噢……叫一声,顿两拍,把夜晚衬托得安静又寂寞。 没听过猫头鹰叫声的人,会觉得有点惊悚,以为这是传说中的“鬼叫”。在我的听觉记忆里,这叫声却有一种遥远的亲切感——小时候住在偏僻乡村,夜晚醒来,听到的就是这声音。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是猫头鹰的叫声,只是觉得这是夜晚该有的声音,能给人宁静的安慰。若没有这声音,夜晚反而会空荡荡的,没着没落。 麂子叫声持续了十多分钟,也许更久。人在半梦半醒中,时间概念也是模糊的,有时做了一个情节复杂的梦,好像经历了半生,醒来看看时间,不过片刻而已。 麂子的叫声离开以后,有一会儿寂静,接着,蝉声响起来了。凌晨的蝉声是从低处开始的,像一只沉在水底的大网,慢慢地,拉起它的四只角,慢慢地升高。 等网升出水面,窗子就亮了,鸟鸣从林子里飞出来。 早安,夏蝉。早安,鸟儿们。早安,新的一天。 还有什么比在大自然的声音里醒来、迎接新的一天更幸福的事呢。 在这无常世界,每一天的开端都像一次新生,每一次日出都是一个奇迹。能够把握的幸福,也只存在于此刻,下一时刻的事情是无法预测的。 我住进山谷里,就是想让自己有限的生命空间多一些这样的幸福。哪怕它是零碎的,只存在于短暂的瞬间。 我把自己变成空空的容器——把耳朵掏空,把心放空,摆在这里。落进来的一切,哪怕是夜半时分的雷电和凌晨三点的兽鸣,都是我收集的音乐和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