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1984 年生,云南施甸人,现居上海。主要写小说,兼及散文、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 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20年首度结集出版;2000年开始写诗,参加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 《石象山》 拔起的小山犹如大风吹来 在山路的入口边,几只石刻的壮硕臀部 突出山体。大大小小的野象 甩动它们细小的尾巴,一个轻微的抚触 一个缥缈的尾音。它们的脑袋连同大半身躯 已深入山体内部的黑暗。我们上山 沿着螺旋的山路,跋涉于交替的 光明和阴影。热烈和冷静反复填满 我们虚空的内心。在半山腰的昏昧里 我们又看见它们,这次是它们的侧影 硕大的耳朵贴着山体,仿佛在聆听经过 的每一声脚步。眼睛的余光,从我们脸上 枯叶一般拂过去了。它们还有很多路要走 我们也一样。我们在山的外部攀缘 它们在山的内部辗转。我们在彼此看不见的 路途上持续延伸自己。当我们抵达山顶 我几乎忘记它们了,它们正面朝西方 身躯犹如双倍的山顶,突显于平坦的世界 我的身体因世界忽然空旷,变得愈加渺小 我坐在一旁喘息,把自己坍缩为一滴汗 汗水里滚动着灼热的太阳,我越过 人群头顶的黑暗,看到最后一抹夕光 恰好照亮象群里一头小象的半张脸 它目光明澈如水,耳朵扇动了一下 石制心脏,因这柔软瞬间差点活了过来 《野生动物园》 混浊的黄昏,大群斑马跑来跑去。它们 迅速移动的条纹,成为狮子眼里巨大的 斑马。流水奔涌的斑马,光影般跃动 激起的尘埃团团扰乱,遮蔽了 一头狮子的雄心。它躺在野生动物园 门口,望着斑马在园内驰骋而绝不逾矩 这倦怠和激情对峙的时刻,父亲和母亲 彼此搀扶着朝我走来:他们浑身都被夕阳 之火点燃了。母亲右臂显露陡峭的峡谷 青筋蜿蜒如山溪流动。父亲蹲在她身后 半只右手掌缺损,耷拉的皮肤如风干的橘皮 令人心惊的画面,在夕阳之火里是静默的 我说了什么?惊恐的声音被不远处野兽的 蹄声和咆哮遮掩。而画面很快转移 父母已包扎好伤口,白的纱布缄默 他们脸上的平静,更加深这缄默 我们走在动物园的栅栏前,栅栏的影子 如斑马条纹,印在我们身上 《惘然记》 日光穿过旧玻璃,落在更旧的木地板上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我和久未归国的朋友 蹲在地上说话,我们盯着木地板 木地板正酝酿反抗的火苗,火苗生于无形 繁盛于上升的光柱之内,尘埃万千,皆为星火…… 又似乎在看一幅世界地图,宽阔的太平洋 分开地球的两岸。我们吐露的气息 烟云似的在海面浮动。鱼类成群,巨鲸孤独 塞壬的歌声在夜色最深处回响 辽远的航程里,星星稀疏而明亮 化作冰凉的雨滴,落在所有毫无准备的头顶 我们没说起旧日如何在酒杯里盛满月光 如何用桂花的浓香安抚昏昏欲睡的午后 我们只说起,异国的河流,异国的草木 在世界的异变里,在那些灰败的天气里 远行者偶尔梦见故国风物,朱红大门上 门扣挂着雨滴,屋檐的惊鸟铃捕获一声莺啼 《麦田旧井》 冬天的麦田并非一味平铺直叙 纵横交错的田埂,在其中制造必要的波澜 行走于波澜之上,想象这无限延展的海面 一对年轻男女的背影,在拐角处分坐于直角两边 我熟悉他们的背影,那些被时光之河洗刷过的 记忆 闪烁毛茸茸的光芒。他们在小声谈论文学 在他们脚边,麦苗在绿色光芒里持续生长 他们的谈话,溢出淡淡的光晕 雾气一般弥散。他们沉浸在这宁寂的光里 我跳下田埂,走在田埂和沟垄之间 他们并没喊住我,我不得不慢慢地走远 日光新鲜如扯长的麦芽糖。一只死公鸡突然 挡在所有光芒面前,几粒绿头苍蝇飞起 带来些微灰白臭味。我莫名地感到放松 继续往前走着。更多东西被我抛在身后 (身后吹来的风,擦亮每一片低伏的麦苗) 我在放弃也在获得。身边的麦田长出荆棘 鬼针草将黑夜般的种子托给偶然路过的裤腿 我深入麦地尽头坍塌的房屋,一口旧井 幽囚其中:日光从烂椽破瓦间漏下 青苔浮动如腐败的尸块,水面幽暗而澄澈 我俯下身,在其中辨认自己的面孔 《樱花树》 刚穿过梦里驳杂的光影,我看见 一棵樱花树在遥远的南方高原。手机屏幕 闪现的红,是一种灼热的梦一般的语言 在那黑色的、匀称的躯干之上,所有 朝蓝色天穹伸出的手,打了一个响指 这并非如电影里那样意味着毁灭,相反 每一声响指里,都爆发出一朵樱之焰火。 这些初生的肌肤,或轻薄羽翼 在日光和风翻转的瞬间,它们寂寂的思想 是锋利而勇猛的。就连边上的建筑工地 钢筋和水泥征战的枪声,都霎时降低了 高度。它们进攻,以一种柔软的方式 而钢筋水泥在撤退,散落遍地坚硬又脆弱的尸骨 《巨 雉》 走街串巷卖豆粉的女人,找补我四枚硬币 我把它们攥在手心,金属冰凉而喑哑的 摩擦声仿佛正照亮一些什么。在这灰暗的 光里,我发现其中两枚硬币,来自异国的 熔炉。难解的文字意味着不可沟通。 更有一枚是游戏币。四枚硬币制造的声音 变得伪劣而可疑。我决定出门去找那女人 但我没走多远,来在一处荒废的水塘边 看水面幽暗,杂草丛生,一团五彩的光闪烁不定 一只巨大的雄性野鸡转过身来,黑溜溜的小眼睛 望向我,如望向一片未成熟的麦地 它又转过头去了,目不转睛盯着水塘 不断收缩的古铜镜面。我和它目光叠加 仿佛正被拽入不可知的旋涡 我从晕眩里抽身,紧走两步 只拽住几根彩色的光束。这巨大的野鸡 温热的身体便撞在我怀里。我抱起它回家 为表抗议,它轻踢了两脚,如拳击手 在我心口捣了两拳。我们几乎相互扶持着 回到大院子。破败的屋檐底下,一个个 人影走出来,为无名的力量吸引着靠拢 难以置信的表情,让一张张虚幻的脸 浮泛着格外真实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