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峁的所有户主都姓杨，上溯到曾祖，都是同根生。娶进来的媳妇也有姓杨的，比如来自环县县城的暖心姐。

按说，暖心姐的丈夫在县城工作，公婆也在城里与他们一起生活，庄子峁只是丈夫的老家，有心力的时候管管事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身为公务员的丈夫非要做一件远超出他能力以外的事情——以一己之力改变庄子峁的落后面貌，让老家跟上时代的潮流。

庄子峁是一个仅有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总共百十口人，有六百亩耕地和几百亩山野荒地。说起来，庄子峁也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荒蛮之地，距离县城不到三十公里，站在山畔就可凭高远眺"两高"与环江并行，贯通南北。庄子峁人口中的"两高"就是高铁、高速，对他们来说，眼看"两高"连通了世界，自己却只能蜗居在一方小天地里自生自灭，心里很不是滋味。

生活在现代社会，每个人必须要找到自己与社会的结合点，找到了，就成了社会的一分子，不愿找或找不到，很可能就游离于社会之外。庄子峁人的症结正好在这里，距离现代社会近在咫尺，却与现代生活远隔天涯。

暖心姐的丈夫小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庄子峁与乡村公路之间原本有一条土路，但因长年无人整修，往往一场大雨过后，整个路面变得沟壑纵横，远远看上去，庄子峁就像一座孤岛。小杨决定先把这条土路打通，打破庄子峁的"封闭"状态。

刚一动工，难题接踵而来。给村民们修路，村民却不愿出工，也不愿让地，给钱都不让。他们都以为这个在外工作的小杨，会从这个工程中捞到好处。

可谁知道，小杨用的修路资金全是自己的积蓄。这下该暖心姐上场了，总不能眼看着丈夫整日愁肠百结啊。暖心姐做生意多年，积攒了一些钱，这点钱用于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倒是宽裕，用于修路，只能是杯水车薪了。

家底很快被耗尽了，是迎难而上，还是知难而退？开弓没有回头箭，那段时间，夫妻俩的主要任务就是借钱。谁都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大坑。道路修通了，村容村貌就显得寒碜了，村道上到处是垃圾，一地的破败景象。暖心姐和丈夫用借来的钱购买材料，给村民开工钱，让他们整修自家门前道路、装修自家院落，又购买树苗，从远处引水，让他们在房前屋后和公共林地种树。

那几年，夫妻俩几乎被沉重的债务压垮了。从小养尊处优的暖心姐，经常没钱给车加油，甚至连洗把脸的时间和心情都没有。闲下来一算账，吓了一大跳——几年间，两口子不仅散尽家财，还背上了一千多万的债务。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渐渐地，村民们终于发现这两口子是在倾家荡产为大家谋福利，于是追求美好生活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可对于庄子峁的村民而言，丧失信心的时间太久了，年轻人几乎都离开了村庄，只剩下一些尚有劳动能力的中老年人，该如何入手？

暖心姐挨家挨户上门动员，一个个做思想工作。这个人有做酱油醋的手艺，那个人有养鸡养猪的强项，这个人炸油饼好吃，那个人是种菜种花能手，她鼓励每个人都将各自所长发挥出来。开始时，没什么人真正相信她，但也没人当场给她难堪。这几年她为村庄付出了太多，大家不好驳她的面子，而且她在村里辈分最小，又是城里娃儿，根本不图什么。

真正的症结在于村民们对自身缺乏自信——现在社会都这么先进了，自己却大字不识几个，生产的这些"土玩意儿"卖给谁呢？

关键破局还得靠暖心姐。她根据村里每个人的特长和品性，力争做到"一户一品"，给大家做了初步的分工，种庄稼、种花、搞家庭养殖、酿造酱油醋、接待游客等，实现人人有事做，家家有钱赚。她也充分利用自己的网络直播间，向外推介庄子峁的各种农产品。第一年，参与的村民们都有了一些收入，第二年，每家每户的收入都增加了，到了第三年，村民的人均收入相当可观了。

现在，庄子峁拥有了焕然一新的面貌。多年的浪子回头了，闹了多年别扭的两家邻居和解了，村里的妇女们成立了庄子峁花朵队，逢年过节，载歌载舞，录成视频，在网络上播放，男人们也开始注重外在形象，收拾得利索了。一位先前每年都来庄子峁收几次废品的人，对村里的每家每户都轻车熟路，几年之后再来却迷路了，因为从屋宇院落到男人女人，都是全新的模样。一位老奶奶说，原先村子里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生人，村子里的人也互不来往，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现在倒好，天天都有生人来村里游玩，人人见面都有说有笑。

我跟着暖心姐在庄子峁闲游了两天，走遍了每户人家，见到了大部分村民，踏勘了原野沟岔。田地里庄稼茂盛，山沟里遍植林木，村里道路整洁宽阔，家家户户干净明亮，满眼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暖心姐一边和路过的村民打招呼，一边接打电话，通知谁给哪里供什么货。每个人见了暖心姐，离老远就亲切地称呼她："燕子！"

暖心姐本名杨清艳，暖心姐是她的网名。村民大多不识字，我认为他们分不清艳与燕，叫的一定是燕子，因为燕子从来都是吉祥的象征，是庄子峁美丽的风景。

（马步升，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今日国土生态文学委员会常委、甘肃省文联副主席，曾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和骏马奖评委。著有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散文集《纸上苍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