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是全世界的中心。每次站在老家屋顶,这种感觉便自心头油然而生。 最好是早上,一人独自上楼。登上一级一级楼梯,上到二楼顶上,拉开一扇小铁门,眼前豁然明朗,是一座亭子,飞檐翘角,六根柱子,柱子间放置着靠背长椅,椅子中间,一张水磨石方桌。脚下有曲折的小道可通往亭子,小道底下是空的,亭子底下也是空的。这片区域,是两间房的屋顶,大部分被辟作鱼塘,大小鱼儿游来游去,见到人来,倏地就钻进亭子或小道底,看不见了。鱼塘边上,还有一圈菜地,种着薄荷,还种着玉米和白菜、蒜苗等应季蔬菜。在亭子里坐了,四面看看,南边西边北边的大山、人家、道路、田亩,各各可以收入眼底。 但还不会觉得,这是世界的中心。 最好继续上楼。从亭子东边,攀上一架银白油漆的铁质梯子,一级一级的台阶是钢筋焊接的,踩上去微微闪动。两侧扶手凉冰冰的,窸窸窣窣声响,是许多藤蔓的叶子和花朵触到手上来了,分叉的绿叶,喇叭状的紫色花朵,是五爪金龙——因是早上,大部分花朵还束着口子,犹如一张张缄默的嘴。穿过藤蔓夹峙的楼梯,眼前便是三楼顶,也就是整栋房子的最高处了。 豁!不由得长长舒出一口气。 四四方方的屋顶上,橘子红了,柠檬黄了,枇杷正开着细碎的白花。 东西南北,四面的大山、村落、田亩,道路,花木,凌乱又整饬,寂静又热闹,像是用细细的铅笔描画在大地平坦的书页之上。一种万物扑面而来的感觉,一种想要拥抱的感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我即是万物的感觉。必得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由鼻孔进入,径入心脾,再缓缓呼出,将脏腑里储存了一夜的腌臜浊气霎时涤尽了,顿觉神清气爽。四面看看,到处雾蒙蒙的。这时候的雾,和阴天的不同,更与雾霾天的不同,是一种朦朦胧胧,犹似隔着一层毛玻璃的雾。雾让什么都变得不确定了,同时让某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变得更确定了,仿佛那雾气的颗粒浮荡着,每一颗粒都在闪烁着明艳的光芒。 太阳刚刚升起,悠悠地悬在背后山顶,被朦胧雾气遮掩着,红红的亮亮的一小团,淡淡洇开,仿若一点朱砂落在素白宣纸上。忍不住要瞥一眼,光径直注入眼中,明丽,温柔,宁静,犹如汩汩的水流。但不可久视。匆匆转过脸去,一瞬间,耀眼过后是深沉的黑暗。眼前昏昏,闭眼站一会儿,感觉四面都有风吹来。 再次睁眼,目光落在背后山顶的大松树上。这树真大,微微欹斜,好似整座山只有这一棵树,只有这一棵树,才让这山成为山。大松树四周都是低矮的灌木和更加低矮的坟头,埋着我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有黑黑的鸟在朝暾里盘旋,是小鹞鹰?是乌鸦?难以辨识。 冬天还没走远,很多花已经开了:半坡一户人家,门口一棵几十年寿岁的大李树,繁琐的枝叶被删繁就简,饶是如此,粗壮主干上,点点白花仍分外清丽;再往西不远处的竹林边,紧挨着悬崖处,一树桃花朝虚空匍匐,鲜红得毅然决然,疏落枝杈间,似可见斑斑瓣瓣飘落;再看那层层叠叠的山地间,一丛丛千里光开着鲜丽的黄花,细碎,蓬勃,和整齐划一的油菜花遥相呼应。 且继续顺时针往右边看,山脚下是半隐半现在雾气里的几座老屋顶和汉村寺,更远处是几乎全然隐没在雾气里的县城。再转动视线,村落忽地散开,露出大片田地,有小麦,有蒜苗,有果园,有油菜,还有花叶尽枯的藕田,绿的绿,黄的黄,透明里则映着天空,盛满肆无忌惮的蓝。继续往右转,西山如带,横在眼前,山里也有村落,当我望去,不知是否也有一人朝这儿望来?这默无声息的视线交接处,是东西窄南北宽的大片坝子。再转动视线呢?看到北边了,在坝子中央,一带凸起的团团簇簇的树木,是官市河沿岸的桉树,也有几十年寿岁了吧?官市河往东,到山脚就是东山寺了。东山寺被许多油菜花田簇拥着,像是一大块金黄蛋糕中点缀的的小小绿意,阒寂又幽邃。再往右转,就看到东山了,山脚一条带子,是头两年新修的高速公路,高架连着隧道,隧道连着高架,高架底下,由细脚伶仃的水泥柱支撑着。高速公路和我相距不过三四百米,这中间囊括的,便全是汉村的鸡鸣狗吠和生老病死了。 一户一户,多是钢筋混凝土盖成的新屋,白色的墙,在晨光里分外洁净。这不再是我小时候熟悉的那个土墙黑瓦的村子了。但各家各户的位置,道路的位置,并没很大变化。目光收回到近前,有一座破败的院子,是小学同学家。当然,她家好多年前就搬到村口,重新盖房了。这院子早荒废了,瓦屋顶有好几个大洞,想必楼板早被洞口漏进的雨水泡糟了。房前屋后的草木失去人的节制,是长得越发葳蕤了。记得有一年春天,我看到院里一棵桃树开得繁盛,还走进去看过。这会儿,有几个男人走进院子。听说是附近地里干活的人租了这院子暂住。前几天晚上我从门口路过,看到黢黑的院子里燃着一簇火,似蛇的舌头舔着黝黑锅底。那些烤火的人,应该就是他们了。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这所房子的前世今生? 这院子靠东那屋的二楼,我和几个小学同学曾上去过,摆放着纸人纸马,纸张鲜艳,红黄蓝绿,是供给死者驱使的物件。还有一些纸人纸马露着竹编的骨架,似在阴阳两界间泅渡。那是多少年前的黄昏了?我们一溜烟往下跑,惊惶的脚步声永远遗落在那楼上了。那楼上此刻应当尘灰堆积,脚步声拓下的印子依稀可辨。 这院子后,原本还有大片异常浓密的竹林,竹林里鸟声如繁星闪烁。竹林边有三五株棕榈,叶片悬垂,芯子里吊着昏睡的蝙蝠……白天想办法爬上去,忽地伸手,抓住了,攥在手心,立马听到吱吱吱尖叫,暖热的小心脏砰砰砰跳……现在是都没有了,竹林早已伐尽,棕榈树也已不知所踪。 土地一眼望得到头,种着芭蕉,种着牛草,种着扁豆,种着青菜。没什么秘密了,也就没什么恐惧了。一切都在太阳底下袒露着。 自然还有更多声音。要看见,须得睁开眼睛认真去看。要听见,大可不必竖起耳朵,只要静下心来,听—— 不远处的汉村寺一直在播佛教音乐,齐豫的声音,色不异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山坡上那户人家有公鸡在啼鸣,燕子、白鹡鸰、麻雀和鸽子等飞来飞去唧唧啾啾,大松树上盘旋几只鸟,是乌鸦无疑了,不时传来一两声哑哑的啊啊声。不知谁家养的牛在哞哞叫唤,猪也在叫唤,鹅也在叫唤,小狗也在叫唤,有人家打开机器切割牛草,当当当当当当,钢铁啮咬植物的声音突兀又强硬,幸好很快安静了。又听见走街串巷的小贩开着面包车叫卖着经过,卖红豆黄豆土豆蚕豆,卖粑粑锤粑粑丝豆粉米线,卖鹅蛋鸡蛋鸭蛋渍鸭蛋……声音拖得长长的,缎带似的铺满曲里拐弯的村道。偶尔还听到汽车喇叭声,偶尔听到三轮车拉着刚割下的青草咣当咣当响着驶过,偶尔听到人和人在路上相遇了,站下来说几句话,话还没说完,两人已经背对着背走远了……只要静下心来听,还有更多声音。 不免想一想,翻过西山,山那边就是怒江了。但站在屋顶上,怒江听不见,也看不见。即便如此,我仍然知道,一条大江在那儿流动着,昼夜不息。 渐渐的,我发现有一些东西在某个地方隐藏着了。 旧时的一片瓦屋顶上,旧时的一朵云飘过来了;旧时的枇杷树桃树石榴树番石榴树银桦树苦楝树,仍在房前屋后开花仍在结果;旧时的一条土路上,旧时的一些老人小孩男人女人,仍在旧时光里慢吞吞地走着。它们和他们,存在过,便永远在那儿了。哪怕我此时听不见,也看不见。 一个人站在屋顶,看不见的、听不见的,比看见的、听见的给予他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