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190年,正月的一天。盱眙。 淮河结冰了,白光闪烁,像一把自西而东的剑,斩向自北而南的运河。这一条贯穿江南、中原和华北的肠子,在靖康二年,亦即1127年,断了。“肠断”一词,在汉语叙述中不绝如缕,让异域异国的人难以理解。英语中,勉强将其翻译成“heartache”(心痛)。 已经63岁的杨万里,站在淮河与运河交界处的盱眙,亦即南宋与金国的交界处,目送金人使者北去,暗自感受一阵阵肠断与心痛。 前一年,十一月,杨万里被委任为“金国贺正旦接伴使”,沿运河,来盱眙迎接金国使者,再乘船返回临安亦即杭州。完成一系列新春礼仪活动后,又陪使者乘船至盱眙,上岸略作休憩,观灯、游览山川、饮茶、听琴、教诗词、临写汉字,试图以汉家文化之灿烂,抵御偏安江南之羞惭,勉强让那些金人感到一丝自卑。 送走那一群客人与敌人,在官衙里,杨万里展纸研墨写诗:“此去中原三里许,一条玉带界天横”“万里中原青未了,肠断渔灯隔岸明”“何必桑干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长淮咫尺分南北,泪湿秋风欲愿谁”“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一泄块垒。再登船,沿运河缓缓南归,途中作诗,有名句如“莫怨孤舟无定处,此身自是一孤舟”等。 杨万里这一“孤舟”,恰恰生成于靖康之难,呱呱坠地于江西吉水。1206年,杨万里去世,79岁。南宋苟延残喘,至1279年,湮灭于蒙元军队的狼顾虎视马蹄疾。 一生未曾入中原。杨万里止步于淮河边,总试图在盱眙这一肠断处,对运河进行一场缝合手术——他主战而非主和,站在岳飞、辛弃疾、陈亮、陆游、范成大们一边。才华耀眼。皇帝不得不控制性使用。而他们,始终对恢复隋唐时代开辟的一条古运河的完整性,耿耿在怀。 八百多年后,我,一次次游荡在杨万里们神牵梦萦的中原。时移势易天地转。 宋以前,2700公里长的隋唐运河,基本上呈“人”字形结构——这“人”字的头部,是洛阳,左右双臂展开,通向黄河以北的津沽、通州、大都,指向黄河以南的汴京、盱眙、扬州、镇江、杭州。元朝建立后,重构出“一”字形的京杭运河,长约1700公里,两端是大都与杭州,改走齐鲁境内,沿途城市随之兴盛,如德州、临清、聊城、济宁等,为《金瓶梅》等明清小说中的人物,提供生成的空间和逻辑。曾经处于运河关键位置的汴京亦即开封,对于中国叙事的重要性,降低了。 隋唐运河的中原段、华北段,因黄河决堤、改道、河床抬升等原因,或淤塞为遗址,或成为局部性的河流,供养岸边的灯塔、镇水兽、鸟巢、炊烟、五谷和诗情画意。当下仍有船来船往,但水路短了,船上人,就没有太强烈的孤愁感。尤其是著名的汴水亦即汴河,旧河道进入博物馆,新河道在缓慢获得历史感。 二 公元1179年,三月的一天。常州。 此时尚52岁的杨万里,携家眷出城,来到运河码头乘船,赴广东履新。 少年时代,杨万里自故乡吉水乘船,沿运河抵临安赶考。榜上有名。在还乡待补、养病、守丧、长期遭主和派围攻、外放数地知天命后,两年前,即公元1177年四月,终获得重用,履任常州知州。兴水利,减税负,建书院,深孚众望。获悉杨知州离去,常州城满是叹惋、眷恋、依依不舍。 这一天,运河上,杨万里的船,被送行的民船围着、陪着,缓慢前行。杨万里站船头,一次次揖手鞠躬。到傍晚,还没有走出常州辖区。在一个名叫“小井”的镇上靠岸、过夜。入河边餐馆,饮烈酒,吃松江鲈鱼,说江南滋味。运河上,有船只来往不歇,大约因急事赶路,船头与船尾,亮着提示性的灯笼,以免碰撞。次日,复启船前行。细雨霏霏,两岸云烟如画卷。杨万里痴痴眺望,挥笔作诗:“船窗深闲懒看书,独倚窗门捻白须……” 船过无锡,雨更大,船篷击打出鼓点声。石桥上,有人头戴蓑笠或撑伞来去。远望惠山如浓墨与飞白。杨万里未曾登临此一名山品茶赏景,怅然。这场雨似乎也感知行子心情,渐渐歇息,杨万里停船上岸复登山。归来,已薄暮,杨万里问船夫:“前行至新市再歇息,可好?”船夫诺。 我也曾在无锡城内徘徊,走过运河上名为“响桥”的古石桥。杨万里也应是从这桥下摇荡而过。响亮的人,越过一座响亮的桥,多好。 新市,北宋年间出现的一座市镇,在湖州境内,傍大运河而新生。河埠头多多,有双落水式、单落水式、八字式等,为河边男女撑船往来、挥动棒槌洗衣、提木桶洗菜,提供亲近河水的种种小平台。石头垒砌而成的驳岸,逶迤而精美,镶嵌各种造型的系船石,方形、圆形、牛鼻形等。注重细节里的美感,是古中国传统,尤其在大局难以掌控的时代里,一个匠人与一个诗人,尚能以微物之美抚慰心灵,也好。我不知道,那一天深夜抵达新市,杨万里的船夫犹豫一下,把缆绳系在哪一种形状的船石上? 次日,复启船南行。天气晴好,田野里,油菜花微黄一片。杨万里内心一热,伏在小几上,写出一首载入当代小学生语文教材的名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地理,就是命运与心志。所谓“诗言志”,即,言说地理赋予士子的沉痛与欢悦。杨万里一生写诗两万余首,存世四千余首,关于运河的诗篇数量竟达千余首。正因杨万里等历代诗人在歌唱,运河逐渐摆脱了人工的僵硬、功利,有了自然而然的美感、声腔、魂魄。 诗人在船上或岸上写出什么,一条河流就是什么。 三 公元1187年,六月的一天。临安。 清早,吃罢净慈寺的素斋,60岁的杨万里,与年轻的林子方,联袂步出寺门,分乘两顶小轿,沿苏堤去运河边的码头。林子方将离开临安,沿杭甬古运河至宁波,再换乘海船,赴闽地任职。前一夜,在净慈寺,两人品茶话别至四更天。林子方索诗,杨万里答应:“君远行,老翁当以拙句相赠……” 自常州赴广东任职取得斐然政绩后,杨万里回临安履新,已数年。先后任尚书吏部员外郎、吏部郎中等职,辅导太子读书,述往事,念中原。而接待金国使者的荒诞和羞愤,尚待三年后,再去面对和体会。一个诗人的生成,正赖于种种的伤感、荒诞和羞愤? 苏堤两侧,热风吹卷西湖,荷花层层叠叠俯仰摇曳。像白居易一样,苏轼继续疏浚西湖,让湖水与钱塘江水、运河水,贯通融汇。此时,远处,白居易以湖泥筑起的那一道白堤,在荷花遮掩下已不可见。 抵码头,杨万里紧握林子方的手:“诗有了,题目就叫做《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吧: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林子方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先生极言西湖之美,我如何不懂先生之深情?望珍重、平安,待晚生归来同游同饮。”一艘船远去了,穿越春秋时期人工开辟的山阴故水道,入海…… 不论隋唐运河、京杭运河,还是杭甬运河,杭州始终是运河的起点亦即终点,证明:这座名城,是一个古老国度的经济重镇,以运河,向北方输血、赋能,将内陆与大海以外的世界相连结。在南宋、难以为宋后,运河,丧失联通南北西东的雄心与力量,在半壁江山里过小日子。 杨万里一日日环绕西湖走,从湖水里,能看出中原汴水与泗水吗?他尤其热爱夏日西湖,喝罢一碗烈酒,用一顶斗笠遮脸,半裸后背在湖边游荡。医术中,有“冬病夏治”之说。杨万里试图用万里荷花,治疗周身寒意?“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西湖的盛夏、蜻蜓、荷花,属于杨万里,正如西湖的春日拂晓,属于苏轼。 四 公元1191年,十二月的一天。苏州。 运河边,石湖旁,一座庭院,红梅、绿梅与黄梅,在大雪纷飞中绽放。 庭院主人范成大,65岁。二十年前,曾提着自己的一颗头颅,乘船复骑马,出使金国,在燕山下慷慨陈词,赢得金人敬意,得以全身而归。卸四川制置使一职,也已13年。眼下,退休,在苏州城外的石湖,购地种梅花。沿运河游走,闻占卜者、歌者、卖鱼贩菜者呼号求告声,心痛不已,掏尽身上碎银。写诗,整理全集。1193年去世。受范成大生前所托,杨万里为《石湖集》作序,赞美这一兄长和知己:“今四海之内,诗人不过三四,而公皆过之而无不及者。人琴今俱亡矣。” 这一天,有客人二:杨万里,姜夔。 姜夔28岁,自隐居地湖州,乘船来,已逗留月余,有新作《暗香》,令范成大激动不已,反复诵读:“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复大声赞美:“君气貌若不胜衣,笔力则足以扛鼎!”姜夔咳嗽着,鞠躬相谢,似乎真的难以承受身上棉袍的重量。 杨万里,已64岁了。接范成大“速来雅集”之信札,自建康亦即南京,冒雪乘船来。上一年,即1190年,送走那些金国使者,杨万里就拒绝再参与此类差事。被授予江东转运副使。沿运河赴任那一天,经苏州、无锡、常州,抵建康,一路都是他熟悉的城阙人烟。即兴在船舱中写诗:“晚色催征棹,斜阳恋去桅。”“船上高桥三十尺,市人倚折石栏杆。” 少年时,范成大与杨万里同年金榜题名,与被人顶替而落第的陆游,结成好友。三人都是南宋诗坛大家。诗风迥异。陆,沉雄劲健。杨,清新自然。范在陆、杨之间。一概胸怀赤子之心。姜夔,则是晚一辈诗人,被杨万里发现,击节赞叹:“诗风酷似陆龟蒙!”推荐给范成大,范成大亦赞叹:“类若魏晋人物。” 这一天,三人围火炉对酌、吃点心,说临安与不安,及至彻骨沉痛处,不语。 第二日,大雪满江南。运河上来往的船只,显得紧张几分,间或发出撞冰的咔擦咔擦声。杨万里乘船北,抵建康,写出一首新作《钓雪舟倦睡》:“小阁明窗半掩门,看书作睡正昏昏。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 “钓雪舟”,是杨万里书房的名字。不论在建康,还是在常州、临安、盱眙、苏州,乃至终老、长眠的吉水,他永远是运河大雪里的一叶舟,舟中一粒人。 五 公元1192年,七月的一天。镇江。 65岁的杨万里,一大早,自建康乘船而下,抵镇江城外北固山,靠岸。 在江东转运使副使任上,履职一年,倦了,决意弃官,过范成大那样的生活,在故乡安放不安的身心。还乡前,来镇江,了却一件心愿。 登北固楼,看运河在镇江、扬州,完成转换和交接。想辛弃疾,“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想白居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凭栏四望,尽是曹刘、孙仲谋、岳飞、韩世忠乃至金兀术们,一概留恋的南方景象。 履职于岳飞当年大战金军、浴血收复的建康城,一个诗人、士子,如何平定内心?杨万里与辛弃疾、陈亮、陆游,都曾屡屡上书,要求将南宋首都,由临安迁移至建康这一江河关键处。而关键处,必是危险峻急之境地。惜命、贪欢、偷安的君君臣臣,如何乐意?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面对流水,杨万里悟得此规律。“待到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同样是他面对流水获得之信念。 杨万里迈下北固楼,至江边悬崖,在缤纷岩刻间寻寻觅觅。终于,看见那几列被镌刻于岩壁的老友手迹:“陆务观、何德器、张玉仲、韩无咎,隆兴甲申闰月廿九日,踏雪观瘗鹤铭,置酒上方,烽火未息,望风樯战舰在烟霭间。慨然尽醉,薄晚泛舟,自甘露寺以归。明年二月壬午,圜禅师刻之石,务观书。” 陆务观即陆游,此文《焦山题记》,作于1164年,时任镇江通判,39岁。那一年,杨万里37岁,在吉水为父亲守丧,辗转读到这篇文章,赞叹不已。 在1170年所作的《入蜀记》中,陆游记录了历运河、入长江、抵夔州的经历。过苏州那一日,“雨霁,极凉如深秋。遇顺风,舟人始张帆,过合路,居人繁伙,卖鲊者众”。杨万里读到这“鲊”字,蓦然兴发,乘船去苏州寻访。我也曾乘高铁去品尝。这种以腌、糟等方式加工的鱼,味甘悠长。在同一种味道里,异代的知心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都不孤单了——那运河里的路、大地上的路,也是灵魂里的路。 不同于范成大有出使北方之经历,陆游与杨万里一样,一生未入中原。在蜀地,曾与范成大共谋北伐,无果。终老于山阴,比杨万里晚两年辞世,84岁。屡屡写梦:“梦里江淮道上行,解装扫榻喜新晴。”“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梦境里,依旧是江淮中原,铁一般坚强的马,冰雪中的运河、淮河、黄河…… 陆游、杨万里、范成大、姜夔,无数著名或匿名的人,在运河边歌唱,以安顿内心的喜悦与悲慨,让同代与后世的人听见了,一起喜悦与悲慨。 建康一年间,杨万里屡屡有访问《焦山题记》碑刻之念头。此一日得遂心愿,畅快几分。 杨万里朝这篇文章挥挥手,像朝陆游挥挥手,转身离去。旁边,是中国的溪水、江水、运河水,堂堂东流,融汇为一,不必也不可区分。 【作者简介:汗漫,中原人,现居上海。有诗集、散文集多种。曾获“人民文学奖”“琦君散文奖”“扬子江诗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