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习惯独自去蜗居门外的小树林里散步,这里能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还可以顺便从林子西侧的早市买回一天的新鲜蔬菜。凌晨四五点钟始,陆续有菜农打着哈欠,携带着露珠和湿泥的新鲜蔬菜,散乱集聚在这里。这些整日游走在居民区的商贩们,需要清晨六点半在城管来巡查前,收拾好各自的菜摊迅速撤离。家里不缺蔬菜,可是,柴鸡蛋已经断顿了,不知何故,经常蹲坐在木槿树下卖鸡蛋的那个老妇,今天没来,只好怅然而返。 我下意识依然沿着林间小路打道回府。林间遍植杂木,多是北方城市里司空见惯的绿化树,除了几棵高大的松树外,灌木居多。小路很窄,弯弯曲曲的,铺着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曾流行的一种花色小地砖,有几块已老化破损了,人走在上面脚硌得慌。树下荒芜着杂草枯叶,因刚刚下过雨,林间湿滑。过了麦收,开始听到蝉鸣。每天暮色降临后,蝉们便急不可耐地爬出来,湿地上留下许多深邃的小洞。遵循古老的生命密码,这些全身盔甲者趁夜色的掩护,要赶紧完成生命的蜕变。 但有只蝉似乎耽误了时辰,晨阳初起,才开始蜕变。它一动不动,静静地伏在一株老柳树的主干上,很矮的树干,稍微一翘脚就会捉住它。蝉是很有灵性的虫类,跟随着敏锐的本能,一出土它通常会迅速选择最安全的蜕变地点。可是选择伏在这株老柳树上,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有两只大马峰在这株近乎半枯的柳树间穿梭。一只撅着屁股,贪婪地吸吮着从树干被虫蛀的伤口处流出的汁液;一只吃饱了,撒欢儿旋飞一圈后,落到这只蝉的附近,惬意地梳理着翅膀。 我静立于树下,看这只蝉把追逐光明和自由的身体一点点打开,眼下,除了尾部还夹在壳里,它的整个身体倒挂金钟一样悬空着。突然,它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它急于要从壳里蜕变出来,浑然不知我在偷窥和拍照,还有我压抑不住的欲望:捉住油煎吃掉它的邪恶的小念头。它的双翅嫩黄,两根翅芽呈三角形,细长的腿蜷缩着,一动不动。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歇息了几分钟,这只蝉又微微颤抖起来。新生的渴望促使它在这生死攸关的间隙,慢慢积聚浑身的力量。有几只黑花蚊子掠过,它们对蝉熟视无睹,却循着汗味叮咬了我的肩膀一口。痒。啪。重重拍了一下。蚊子逃逸了。 从南湖公园晨练归来路过我身边的行人渐多起来,我突然有些担心:如果这只蝉被他们顺手掳走了,它的蜕变就会功亏一篑。我强忍着毒蚊叮咬后的奇痒,耐心守在树下。一队觅食的蚂蚁,从蝉的身边大摇大摆游走过去,真奇怪,它们居然没发现这一堆可口的嫩肉。这只蝉的命真好。这可怜的小东西,它不知道整个盛夏大人小孩都在地毯式捕捉它们,尤其一些五六十岁的人,晚上打着手电筒逡巡着郊外的每一棵树,只为了这盘留存在他们童年饥饿的记忆里的美味。 西街的摊贩在城管的粗声呵斥下,一个个不情愿地离开。有个卖青玉米的少妇,哄着怀里睡眼迷蒙的小男孩,一边撤退一边用略带倦意的嗓音吆喝:嫩玉米,嫩玉米,十块钱七个。卖单饼的大姐似乎并不惧怕城管,继续殷勤地跟路人打着招呼。卖葡萄的老汉为了躲避城管,推着三轮车气喘吁吁的一路小跑,跑到韩家面馆门前,城管紧跟过来撵他,嫌他磨蹭。他急中生智说自己要吃早饭,他们只好悻悻的去催促其他商贩了。老汉粗糙的大手布满老茧,指甲上满是污垢,他捧起一些散落的葡萄粒,廉价卖给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步履蹒跚着,提着葡萄边走边吃,葡萄皮随口吐到清洁工刚刚打扫一新的马路上。 星星点点,微雨开始从柳树的间隙飘落下来。有细风轻轻拂过。花裙子被风吹得飘了起来。这只蝉继续在斜风细雨里颤抖着。树上的花喜鹊好像遇见了大喜事一样,肆无忌惮地欢叫着。马路上车流渐多起来,晨练的人三三两两,或慢条斯理闲走,或健步如飞。 蝉把折叠在一起的翅芽慢慢打开,蜷缩的腿也慢慢试探着伸开了。蓦地一个漂亮的倒翻身,紧紧抓住了旧壳的上部。尾部终于全然蜕出了。它的小屁股微微撅着,很俏皮的样子,翅膀还在继续一点点打开。这是它最后的努力。如果此刻翅膀没有完全打开,这只蝉就废了,一生不能飞翔。风略大起来了,雨还在星星点点的下。蝉紧紧抓住足下曾经庇护了它多年的壳衣,嫩黄的翅膀在风中摇摇晃晃,背部却在一点点的变色,已呈娇柔的浅黄褐色。 等蝉的翅膀稍微硬挺一些,我把它和蝉衣一起从树干上轻轻摘下来。触到了我的手,它惊慌失措起来。我怕折坏它的翅膀,任凭它漫无方向地在我的指间攀爬着,它的足还脆弱着,手心微痒,我不敢抚摸它娇嫩的翅膀,只能传递给它一束体温,一束这只乍来世间的小生灵干净的灵魂能够感受到的体温,这是寄居在这座城市一隅的一位大病初愈者,在新近饱尝了人情冷暖后能够给予的依然温暖的体温。 我把它小心翼翼托送到邻近的一棵灌木上,这是一棵枝叶茂盛的紫叶李,一棵树冠直径四五米的长满紫叶的花树,春天时会盛开成一树迷蒙着美好遐想的烟霞,此时,烟紫色的小果子正散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甜香。 我扬起头,目送这只蝉往高处慢慢爬着,爬着,渐渐隐身在被微雨濡湿的树叶间。 再过几天,这片小树林里,会蜕变出许多这种小生命。此起彼伏的蝉鸣,将交汇成自由涌动的歌海。或许会有人喜欢,或许会有人讨厌。我却习惯了这种生命的自然轮回,似乎每年盛夏里唯有听到蝉自由自在的引吭高歌,才会真正心安和清凉一些。因为,正是这招惹了不少人嫌弃的挟裹着暑热的声音,从幼年有记忆开始,开启了自己生命里一个又一个万物疯长的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