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菜园子在镇子西北边缘,一个池塘围堰的后面。它北边是镇子的屠宰场。西边是荒坡,十天半个月不下雨,那些高高的野草就开始枯黄。这样的周边环境里,菜园子看上去,就像一小片绿洲。原先菜园子不大,长方形,比一个篮球场大不了多少。后来,外公在它西边长满灌木丛的坡地上,又开荒出一块差不多大小的新园子。老园子土地黝黑松软,新园子的黄土几年下来却没有多大变化。外公说,老园子是熟土,新园子是生土。同样的小青菜,在老园子长得油绿饱满,在新园子却是梗细叶薄。老园子就像外公心有灵犀的老朋友。 外公肩膀上挑着浇菜水桶,水桶斜斜插着两个用竹筒做的喷头,水桶往下倾斜,水像雨点一样喷洒出来,逆光看过去,两扇水雾都挂着小小的彩虹。田垄上长的菜,沾上水,忽然鲜艳起来,活跃起来。两个小小的喷头洒下的好像不仅仅是水。外公的菜园子,像一个巨大的调色板,韭菜的苍翠,盖菜的幽蓝,青菜花的嫩黄,长茄子的紫黑,旱黄瓜的乳白,在屠宰场灰暗沉闷墙壁的衬托下,是一片跳动着的、洋溢出来的色彩。这个调色板像一池春水,一年四季不干枯。当然,并不适宜把这想象成外公在地里作的画,外公只是个农民。 外公总是穿着一身黑衫裤,一年到头都是如此。他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缜密。他把这块菜园子收拾得井然有序,时下种什么菜应季好卖,他了然于心。大家都种同样的菜,他的第一个上市。他的菜从种下到收割,周期比别人短一些。他比别人能吃苦,更重要的是他凡事都爱琢磨。他早上割了这茬菜,下午新的菜苗就栽上了。其间的翻地、耙地、备苗等等,环环相扣,如行云流水。外公的菜园子,不能比喻为时髦橱窗,却引领着时蔬的上市。 外公在松软的田垄上撒上菜籽,用干香茅草代替干稻草,铺在上面。干香茅草更有弹性,洒水时菜籽更不容易被冲出来。种子破土发芽时,发硬的香茅草既透风,又能遮阳。那时雷州半岛很多地方漫山遍野种着香茅,略微刺鼻的馥郁芳香,在风中飘荡。外公从香茅油蒸馏厂,抱回一捆提炼过油脂的干香茅草。外公在菜园子放下这捆干香茅草时,藏在里面的一条细小的竹叶青毒蛇,咬了他右手的小指。平时,外公对菜园子里偶尔穿行的毒蛇熟视无睹,彼此相安无事。谁也不会想到这条小蛇会藏在干香茅草里,让外公抱着走了一两里路。外公躺在生产队放农具的大库房里。大库房对面是牛棚,牛吃剩的稻草和牛粪混在一起,发出浓郁的味道,习惯了并不太难闻,倒是这种发酵发霉的农家气息,那熟透了的温润,让人久久依恋。从别村赶来的专治蛇伤的老农,还喘着粗气,就从药袋里掏出路上匆匆采摘到的草药,不用木杵捣,直接放进嘴里嚼成一团,黏糊糊的,敷到外公伤口上。不知是外公喝了酒,还是配药用了酒,库房里酒味呛人。外公被蛇咬到的小指头肿得比大拇指还大。外公在农具库房待了七八天,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大汗淋漓,一会儿晕厥不醒,他一声不吭,却着实把外婆吓着了。 菜园子一角,有一眼水井。水井沿,垫着几块石条。井里从上到下长着蕨类植物,显得很窄,很深。井边竖着高高的架子,架子顶上横着一条长长的粗竹竿,一头绑着一块大石头,一头拴上麻绳,麻绳垂下来,上面系着一个用旧汽车轮胎做的水桶。中午的阳光直射下去,井底像一面小镜子,水井下面一直有条蛇,可能是追逐猎物时掉进去的,不时探出头来。外公蛇伤好后,没有刻意用水桶把它捞上来,更没有动过什么伤害它的念头。孩子们扔下石块砸它,外公说,别管它,又不是它咬的。 在广州读大学时,校后门有一片菜地。一个个陶土做的酒瓶大小的圆管,套在里面的应该是一丛丛的韭菜,到了收割时,出来的不是绿油油的韭菜,而是嫩黄可爱的韭黄。寒假回家,跟外公讲起,他好像发现新大陆,兴趣十足。他推断,琢磨,怎么让韭黄不见太阳还能长得那么好。外公后来一定试种过吧。他遇到问题,会说,怎么回事嘛!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菜园子说,对土地说,谁都能听出来,这是对老朋友说话的口吻。 菜园子只是外公的自留地。他更大的本事不在这儿。他是生产队的“田间管理”,如果说生产队长是“厂长”,“田间管理”就是“总工程师”。生产队什么时候小田育种,什么时候大田插秧,什么时候灌溉或者排水,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开镰,都是外公说了算。他心里有一本账,但不是死账,他要考虑变量因素,比如天气,要看冷暖的变化,雨水的多少,看眼前的,想先前的,预见之后的。那些农谚,那些节气,在他心里是鲜活的。 他是镇子里最有口碑的“牛中”。“牛中”是牛市的中间人、经纪人。外公深得买卖双方的信任,在外公的撮合下,买卖双方都觉得合算,自己不是吃亏的一方,这实在不是件易事。牛市里,这类中间人,大都是把手伸进对方的袖口里,双方的手指在里边比画着讨价还价。但外公不需要这个遮挡。再说雷州半岛本来就热,长衫显得不利落。外公是分别和卖家和买家的手握在一起谈价格的,没人能从外公表情看出端倪,他不动声色。倒是可以从买卖双方的脸上,看到微妙情绪变化。这像一出活灵活现的有趣的哑剧。不一会儿,卖家买家脸上松弛下来,或者都露出可以归类为满意的微笑,不用说,又成交了——除非他们刻意用吃亏了的表情,来掩盖他们内心的满意。交易效率之高让人目瞪口呆,这显然得益于外公对行情心中有数,他说的价格八九不离十,对于预先算过账的买卖双方来说,完全契合心理预期。外公能拿捏卖家和买家的心态,希望快点出手的,预期会低那么一点点。希望早点入手的,则可以在价格上做一点点的妥协。不太了解农民的人也许觉得外公身上有农民的狡黠。说句公道话,这种常理范围内有点小技巧的交易,更多的体现了农民的纯朴、真诚、善良和实在,没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坦诚相见,与人为善。外公对每头牛特点的把握令人叫绝,好像掀开牛皮看透了牛的一切。千百年来,农民跟耕牛相依为命,对耕牛的了解,胜于对自己的了解。买家觉得买贵了,外公会把牛的优点点出来,说得实事求是,无可辩驳。卖家说卖价还应该更高一点点时,外公会把牛的小毛病挑出来,也是实话实说,不容置疑。其实卖家和买家成交后说些“有点不划算”的话,有时是余兴未尽,有时是为了验证虚实,心里踏实些,也好找到便于炫耀的话题。一场交易后,买卖双方都觉得外公是站在自己一方着想的,以后再有买卖时自然还得找外公。外公还去过广西买牛,最远去过云南。外公只会说雷州话,与人家言语不通,不知怎么做成的买卖。那时没有什么车船,外公日夜兼程把牛群赶回雷州半岛,没听他说过一个累字,顶多回到家在院子里多坐一会儿,多吸几口水烟筒。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扛着锄头,去看他的菜园子。 外公的粗犷外形,与种地能人、走南闯北的副业经营能人的形象很是吻合。结结实实的高个子,酱色的脸庞像石头般坚硬,鼻梁高高的,目光不时习惯性的投向远处。那双大手,粗糙的黑皮肤,凸起来的血管,粗大而柔韧的骨节,是画家过目不忘的素材。外公不去人多的地方,不玩牌九,不约人喝酒,不凑婚丧嫁娶的热闹,甚至也不听歌看戏。他是生产队里的顶梁柱,大家信任他。尽管他游刃有余,责任却让他有些压力。 在菜园子,外公找到了乐趣,这里是他排解压力的好去处。在菜园子里,外公想种什么,怎么种,想改变什么,怎么改变,都随心所欲,好与坏自己承担就是了。他不开心时,到菜园子里走走,心底会舒坦起来。他的菜园子,就没有不中看的时候。他有时抓一把泥土,摊开在手心看一看,皱着眉头对它说,伙计,你瘦了,该给你补点儿好的了。他将一片菜叶翻过来瞅一眼,便知道什么虫儿来过。菜园子随顺着他的脾气。有时也给他出些难题,闹点小别扭,好在外公有的是办法应对和化解。这时,他就当菜园子像小孩子那样调皮了一回。 小镇里,那时分居民户口、渔民户口和农民户口。外公是农民户口,是绑在土地上的老农民。他的菜园子,使他与土地有了一条更紧的纽带,这不是约束的纽带,而是甜美的纽带。在菜园子里,常常看到外公弯腰在那里细心播下种子,看到他左手抱着装着肥料的粪箕,右手洒脱地抛洒着,看到他挑着水桶,水桶的喷头洒出一团水雾。晨光里,夕阳下,斜斜照过来的阳光里,有外公移动的剪影,水桶里洒出的水花,在阴影中是雪白的,在阳光里是金黄的。外公长长的影子落到地上,似乎要与菜园子融为一体。小时候,每当看到这个情景,总觉得外公离土地那么近,离我们那么远。 外公这一代农民,跟土地,跟耕牛,跟他种过的每一种作物,跟传统的耕作,水乳交融,构成那个年代农村的经典风光。也许他们是使用传统耕作方式的最后一代人。在他们之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作为中国农民的伟大创造,实现了农民与生产资料的直接结合,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农业科技的进步,生产经营方式的创新,农村农业的日新月异,再没有停顿过。 外公那个年代的农民,差不多都已经逝去,却让人无法忘记,无法释怀。他们对土地专注倾心,他们对土地温情脉脉,他们像土地的主人,又像土地的仆人。他们将自己和家人的命运交给了土地,将心糅进了农作。作为农民的子弟,常常为之感慨,为之动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