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只白狗,走着走着,走成了一只黑狗。 夜就降临了。 夜是黑的,黑成一团,像一大滴墨,落在一张白纸上,慢慢地四散,晕开。青砖红瓦的房子,成了古城堡一样的黑房子;远处的山,也只剩下一丘的黑,波澜起伏。夜色就像一条八爪鱼,它抓住什么,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它染黑。一旦黑了,就不用担心它能逃开,你跑来跑去,只是从一团黑,陷入另一团黑,终究逃不出黑的掌心。 但夜也知道,仅仅把万物涂抹成跟自己一样的黑色,单调,无趣,是没有意思的,它夺走了它们的颜色,却留下它们的形状。如果说夜还有那么点艺术细胞的话,我觉得它就是皮影戏的大师,令万物象形。一只花猫和一只黑猫一起遁入夜色中,成为两团黑影,你分辨不出哪一只是花猫,哪一只是黑猫,但猫的主人能看出它们细微的区别,它们尾巴的粗细是不一样的,腿的长短是不一样的,耳朵的尖尖是不一样的,两团黑影的区别显而易见,猫的主人心知肚明,夜也看得一清二楚,它便让它们一只像猫,一只像虎。 夜从远山的背后,铺天盖地而来,所到之处,顷刻黑透。最先黑的是庄稼地,黄灿灿的油菜花,绿油油的麦苗,还有我奶奶的菜园子,全变成黑压压的旷野。最有趣的是西瓜地,白天我们看到的,是藏在瓜叶里的西瓜,现在全成了黑蛋,它们是真正的一团黑。小黑子白天就看中了一只大西瓜,他得等夜幕降临了,自己也变成了一团黑,好乘机混入黑夜的黑中,躲过看瓜人亮晃晃的眼睛。小黑子趁着夜色,摸进瓜地,他顺着黑乎乎的瓜藤摸,摸到了一只黑蛋,又摸到了一只黑蛋,他无法用眼睛识别哪一只是白天看中的,但他清楚,自己看中的是那只最大的西瓜,在夜色中,就应该是最大的那个黑蛋。当他得手后,蹑手蹑脚从看瓜人的瓜棚旁走过时,还是被看瓜人一眼识破了,一个直立的黑影抱着一个圆乎乎的黑影,这可不就是一个偷瓜贼吗? 小黑子不知道,即使再黑的夜晚,看瓜人的眼睛也是有亮的,他的眼睛里,藏着白天的光。而且,还有月光呢。没有月光,还有星光呢。夜需要借助这点光亮,给万物勾个边,使它们象形。高粱地到了晚上,就成了孩子们最恐惧的地方,每一棵高粱,都像个怪物,张牙舞爪,风吹过,高粱地“簌簌”作响,到处都是怪物们奔跑的声音。白天我们看不见风,夜色中的风却有了形状,是黑旋风的样子,它从我们身边一闪而过,还扯了扯我们的衣摆,吓我们一哆嗦,那就是黑夜里的风。有时候走着走着,突然从脚下蹿出一个小黑影,像是从一大团黑里掰开了一小块黑,“扑通”一声,跳进边上的水沟里,溅起的几滴黑色落在脚背上,冰凉凉的,你才知道,那是一滴滴黑水。 夜色最后才包围了村庄。家家户户点亮的灯,努力替它们的小主人赶走夜色,但赶不走。再亮的灯,在夜色面前,也只是一粒小豆。夜色是村里最高的墙,将一户户人家分割开,从窗户里勇敢地探出来的那点亮光,到了墙跟前,也吓得止住了脚步。敢越过去的光,夜将它也变成黑。如果你是村口的那棵老树上的一片叶子,你就能看见,村里的灯一盏盏熄了,每当有人吹灭一盏灯,夜就立即接管了它,让它成为一大团黑中的一部分。村里只剩下三只狗、两只猫,五个小黑影蹿来蹿去,也不知道它们是在嬉戏呢,还是在追着小主人们的梦。寂静的夜色中,偶尔传来一声狗吠,也许是黑狗叫的,也可能是黄狗叫的,都响亮,黑黝黝,很快就像一粒墨滴入砚池中。乡村的夜,彻底地没入深深的夜色中,黑而象形。 直到早起的人,扛着锄头,走向田间地头。那是黑夜尽头的一张剪影。他是去给棉花地锄锄草,也可能是给麦苗们松松土。他走着走着,走成了一个我们熟悉的身影。我们看清了,他是我们的父辈,也可能是我们自己。 天就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