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西窗外,是两排高及五层楼的国槐。 20多年前,这一带旧城改造,在拆除后的原址建新楼,楼下就在南北道路上移栽这种普通的行道树。刚刚把树苗移植过来时,树高仅一层楼的样子,树干双手可握,树的表皮青绿稚嫩。如今,两排树的枝桠东西交叉形成郁郁葱葱的林荫道,树干粗壮皲裂。我经常从窗口看到斑鸠、灰喜鹊、麻雀、乌鸦,还有我不认识的小鸟经常在浓荫树枝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扑腾翅膀。清晨,斑鸠带节奏的“咕咕——咕”叫声划过天空,窗外树枝就有了响动。两排国槐,成了鸟类栖息的绿色长廊。 夏天,窗外一片绿叶,窗内洒满绿光。我坐在窗下看书,干脆拉开白色窗纱,让满窗的青枝绿叶成为风景,像一幅画。 现在是秋天。国槐上还有残留的白色槐花,有3枝伸向我家西窗,伸手可摘。蜜蜂、白色蝴蝶围着残花飞翔。远处的高高树枝上,成串的槐豆荚如绿珠,在秋阳里闪闪发光,在微风中摇曳。到了冬天,成串的绿珠就变成褐色,在风雪中爆裂,脱离树枝,被大风送到任何一处有土壤的地方,它们就会发芽、生长,再长成一棵树。生命力强盛的国槐,哪怕是在高高的城楼残垣或老屋的瓦隙砖缝里,也能扎根! 在成千上万的树木品种里,带“国”字头的能有几种?起先,我以为槐树的学名被冠以“国”字,是为了与500年前从欧洲移植的刺槐相区别。槐树分“国”和“刺”,不失为一种植物分类法。但是,当我看到甘肃省崇信县有一棵3200年的老槐树,并且稍微了解槐树的栽培史后,我才明白,主要生长在中国北方的槐树头戴“国”冠,是最能代表中国的树种。想想吧,甘肃的古老国槐,按树龄上溯是亲见过灿烂的西周文明,是公元前10世纪的老树啊!到了秦汉,国槐成了国道的行道树,历史悠久。国槐还被称为“中华槐”,是历史形成的美名。 记忆里,童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棵古老的国槐,树龄超过500年。这棵树的树干要3人才能合抱,是姥姥家大门外的标志性树木。盛夏,蓊郁的树冠形成一大片绿荫,住在树周围的人都端着碗在树荫下吃饭。我们小孩子喜欢看树上垂直吊下来的碧绿槐蚕:一条银色的丝线吊起槐蚕,像槐蚕在打秋千。槐蚕有时被风吹在我们的小脸上,冰凉冰凉的。槐树的树干上端,有很深很大的干枯的树洞,据说盘踞着几条大蛇,我们从不敢爬上去看。槐树南边是一条深沟,沟底有人家。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到北京工作后去看望姥姥,告别时,我绕着沟沿走到南畔,回头看深沟的北边时,姥姥还站在槐树下,我在沟南招手,姥姥在沟北招手。500岁的老国槐,见证了我和姥姥的分别。 我家窗外的国槐,虽然高及五层楼,但在古都北京,这两排后栽的树还在幼年,是新生代。我的住宅,夹在北京西城两条著名的胡同之间:南边是辟才胡同,北边是丰盛胡同。丰盛胡同东口有17棵国槐,我实地数过。辟才胡同西头、北筚子胡同南口,有一棵已有档案编号的老国槐,树龄约170年,绿色的牌子上标明属于二级古树,有铁栏杆围起,受到保护,还是北京市的古树保护示范点。我看铝牌编号,二级国槐有1000多棵。我过去住在这一带,熟悉胡同周边的情况。现在,尽管老胡同已拆,但我站在胡同口的国槐下,闭上眼睛,过去的旧貌就能在脑际复原。岂止我一人,许多从老城搬迁到别处的原住民,旧地重游,站在老国槐下,都会联想起几代人的故事。一棵老国槐,成了古都的坐标、原住民回访的记号。散布在老城的国槐,承载着无数家庭的历史故事。 在中国的北方城乡行走,在北京老城的胡同行走,国槐是常见的树木。因为它太普通,不是名贵树种,游客就不大注意。郁达夫是江南人,初次看见国槐的槐花落在地上,以他作家的敏感,说是“像花而又不是花的落蕊”,曾写在名篇散文《故都的秋》里。国槐不但有文学书写,还融入神话和历史,以它自己的普通、平凡被载入史册。《天仙配》里的槐树精是董永和七仙女的媒人,广为人知。 国槐和中国移民史相关联,大半个中国都知道的故事,是我老家的“洪洞大槐树”。明初移民,民众从一棵大槐树下出发,回望故乡,恋恋不舍,记住了身后的大槐树是岸。从此,“我的老家是洪洞大槐树”就成了半数中国人的集体记忆。百年前,家乡有人在大槐树下建一碑亭,碑刻“古大槐树处”。在碑亭旁又建一茶室,茶室门上端有白底黑字木匾,曰:“饮水思源”。碑亭小道南边,有一木制牌坊,上刻“嘉树延誉”四字。小时候途经此地,我经常看见有外省人在这里寻根。他们抱膝坐在碑亭的台阶上,面带笑容,好像真的回到了老家。一棵500年前的国槐演绎一段移民史,像同心圆推移千千万万中国人在远方的国土扎根,如同我家窗外国槐上随风飘散的槐豆荚落在广袤的土地上。 坐在窗下,面对满眼绿色,心中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从小到老,我的生命都有国槐在庇护啊!——国槐坚韧的性格,蓬勃向上的姿态,有花有果的时序,时时让我忘忧,青春常驻,不知老之将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