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丁香花开的时节,在北京谢冕先生家的客厅里,谢先生身穿藏青色条纹西装,谈起故乡往事,谈起诗坛,春风满面。 他回忆起母亲绾着发髻,身着白色的夏布衣裙,在井边洗衣,荔枝花、龙眼花、柚子花次第飘落,母亲身前身后落满花瓣。那镌刻在记忆里的一切是如此动人,化为文字更有着深情、诗意、哲思,让人难以忘怀。 读谢先生关于故乡的文字,我会想起他在诗歌《爱简》《芦岸》中引的断句:“我是江南一竿竹/夜夜做着思乡的梦。”谢先生就像江南一竿竹,是挺拔峭直的,又是意蕴丰美的。如果是在月夜,那竿竹会有些淡淡的忧伤;如果是在有露的夜,那竿竹会流着思乡的泪。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过:“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读谢先生关于故乡的童年记忆的文字,会情不自禁地浸润在他的地理意义故乡和精神意义原乡的情境和意绪中。在堪称经典的童年回忆之作《昨夜闲潭梦落花》中,那些关于母爱的细节描写、情感流动,正是谢先生童年生命体验的馈赠: 那是一座古老宅第幽深的院子,母亲的身子一起一伏。她的身前身后落满花瓣。那些花是细小的,细得呈粉状,龙眼花、荔枝花,都很细小,淡淡的黄色,淡淡的清香。荔枝花时早一些,龙眼花时晚一些,再就是柚子花了,柚子花花形大一些,它的香气很浓,熏得人醉。母亲就这样,搓着、浣着,伴随母亲的是静静院落的静静的亭午,近处有蝶影,远处是蝉鸣。日光透过浓密的树荫,花瓣雨也似地洒下来,花影,日影,搅成了我的迷蒙的童年。岁月就这样无声地流逝,正如亚热带的花无声地飘落。 福州有着亚热带湿润蓊郁的自然环境,以及“最忆市桥灯火静,巷南巷北读书声”“君看光禄吟台畔,夜夜华堂气吐虹”的“精神气候”,一如郁达夫说的“觉得最触目的,是这一派福州风雅的流风余韵”,这里适宜诗人生长。谢先生骨子里是位诗人,他有着诗人的赤子之心,又有着洞察世事的智慧,他追求真理,特立独行,诗意的书写中充溢着真诚、坚忍、豁达。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现在轮到我自己了,我经历了人生的长途跋涉,一步一步,自信是认真的,不苟且,不妥协,也不玩世不恭和漫不经心,只是矜持地、凝重地踩着脚下的路,绕过陡峭,踏着荆棘,疼痛、红肿、瘀血,但不停步,只是一径地坚持着前行。日子如花,花瓣却雪片也似地落满了一地。 这段话是谢先生的人生写照。 之前我对谢先生的了解更多是他为新诗发展、文学批评所作的杰出贡献,在编辑他关于故乡的文字时,我似乎打开了重新认识谢先生的那扇窗。 谢先生的童年、少年“是在硝烟和离乱中度过的”,小学走马灯似地换了一个又一个,中学接受西式教育,在课堂上写诗,迷恋上文学和诗歌,能一字不漏地背诵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读茅盾的《幻灭》《动摇》和巴金的《灭亡》《新生》,他是一个敏感、苦闷、早熟的少年。青年时代经历了六年军旅生活,当过文艺兵和南日岛连队文化教员等,那些岁月充满了“虔诚的激情”,后来他考上了北京大学。他在故乡的人生经验、心灵历程,皴染了他的精神世界的底色,塑造了他的人格基础,“多少保持了一些‘军人品质’”,但始终不能改变的是他“内心深处对于个性的追求以及对于自由的渴望”。谢先生之所以成为日后的谢先生,是因为在少年时代心中就埋下了一粒饱满的种子。 思乡是人类情感表达的基本母题之一。在谢先生的文章中,童年、母爱,亲情、友情、师生之情,岁时、美食,诗人、诗歌,山川美景、人文精神,这些与故乡相关的人和事,烙着时代、民族的历史记忆,通过个体言说的方式,宏大而又细微地表现出来。 谢先生对诗人怀有特殊的情愫,散文集《昨夜闲潭梦落花》中收入他写林庚先生的文章三篇,写蔡其矫先生的文章四篇,写福建著名女诗人冰心、林徽因、郑敏、舒婷的文章四篇。他一再地书写这些诗人,既有对诗人诗作的倾心击赏,也有诗人对诗人的惺惺相惜。 林庚先生是一位从容疏淡、清清雅雅的君子。“先生本色是诗人”,他完美地融合了古典和现代,“从生活到创作,从创作到学术,都是充分审美的”。林庚先生的学术路径深刻地影响了谢先生的学术研究。林庚先生代表了一代学人和诗人的风骨、风雅、风华,他所抵达的境界,诚如谢先生所说,值得我们“以毕生的心力倾慕他、追随他、仿效他”。 蔡其矫先生是谢先生着墨最多的诗人。蔡其矫是一位一手举剑、一手举玫瑰的纯粹诗人,面对苦难,历经沧桑,初心不改,一生都在追求美、爱、个性和自由。蔡其矫对美有着特殊的敏感,他毫不掩饰地追寻美,是那种心中眼中有光的人。谢先生说:“他造出了中国诗歌天空的一道特殊的风景,他是一个奇迹。” 2015年,我请谢先生担任福建女诗人冰心、林徽因、郑敏、舒婷诗歌合集的主编,他欣然应允,并写了一篇题为《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的序。冰心代表小诗体,林徽因代表新月派,郑敏代表九叶诗人,舒婷代表朦胧诗,她们连缀在一起,串起了一部中国现代诗歌史,而且“这些概括了时代精神的代表性女诗人竟然都出自福建”,这是多么奇诡瑰丽的文学现象!四位不同时空的女诗人在一本书中美丽邂逅,那风景宛如“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有着不可言说之妙。 舒婷在少女时代就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从而走上了比她的前辈更艰辛的诗歌道路。在《岂止橡树,更有三角梅》一文中,谢先生写出了舒婷的心路历程。舒婷有幸与诗歌相遇,她的诗有一种“美丽的忧伤”“忧伤的美丽”。1977年,舒婷写出了震惊诗坛、激荡社会的《致橡树》,成为女性自尊、自爱的独立宣言。1981年,舒婷写了《神女峰》:“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正如谢先生所说,“她有美丽的忧伤,忧伤使她成熟”。 秋风乍起,地上飘落了几朵栀子花、蓝雪花,让我想起林庚先生的《秋深》,想起“北平的秋来故园的梦寐轻轻如帐纱”,想起“吹不起乡愁吹不尽旅思吹遍了人家”。谢先生在中学时曾学写“林庚体”,他说:“我在那里找到了属于我的诗的感觉。”于是想到用林庚先生的诗句“吹不起乡愁吹不尽旅思吹遍了人家”作为这篇文字的标题,它氤氲着乡愁,它有着绵长幽窅的韵味,定然是谢先生喜欢的。 (本文为谢冕所著散文集《昨夜闲潭梦落花》序言,有删节,该书即将由海峡书局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