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先生委托朱蕊找我。他在编潘亦孚年谱,准备写潘亦孚传。 我和亦孚1996年认识,是春彦介绍的。记得那天,我去锦江饭店见他,敲了门,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说:“来了。”随即看到人,精气神绝对出众,只是感觉比我年长许多。其实,他才比我大一岁。我们去了上海市文联旁边的老爷鱼翅餐厅午餐。我想他是不薄春彦的面子。交谈中,我说了句话,意思是我和他都是绝处逢生的人,他当时默然良久。 席散,春彦有事一个人走了,要我打车顺路送亦孚回饭店。亦孚第二天要去法国。下车时他说,回来后约我。后来听春彦说,是那句话打动他了,我这个朋友他要交。 亦孚开始动笔,给文博版写文章。他的文字是伤心伤肺的那种,写真心话。1997年3月,我在朝花版写了一篇文字《春日随感》。开头是这样的话:“新近结识了一个朋友,他喜欢书画,还是个有不少好书画的藏家。”他见到了,说他正好要出一本《亦孚藏品》集子,要我这篇作序。 《悠悠楠溪江》,也是我1997年写的文字,写的是我随亦孚去了他早年谋生的地方。“据说这水边的小路很漫长,可以到达山的心坎。一位永嘉的朋友,曾经一次次从这儿步行十多小时去深山的丛林中讨生活。他说这儿的山水太静,静到会让人从心中渗出苦味。”他是从新疆回来,到了这里的。当地的村民收留了他。还给了他一张身份证。他把山里的木头,顺着楠溪江水运出去,换钱。那时候,这不是正当生意。以致那天,和当地人一起吃饭时,他突然问,江头的探照灯还在不在?被问的人一头雾水,我在一边感觉鼻尖发酸。 那晚,在楠溪江边的芙蓉山庄,看山看月亮。“一位与水墨交游了大半生的画家明白了,中国画的全部美意,正在于它是用水墨描写大自然无限美妙的夜色。一位用文字过滤百年孤寂的鉴赏家,明白了山、水,还有虫的歌唱,并不需要见诸文字。而我只是明白了自己的多余,明白了人其实并不被山、被水,甚至被虫子放在眼里。”其中说到的三个人,依次是春彦、亦孚和我。 1998年9月吧,万荷堂里,谢蔚明、亦孚、我一起在。亦孚和黄永玉是初次见面,谈得投机。黄说给他画张画。他说:“你不能给我画,我是画贩子,不能白要画的。”黄说:“我字不值钱,给你写副联吧。”亦孚出了上联:“六根不能清净。”黄说:“改‘未能’,好吗?”亦孚说:“不能。”黄就写了。亦孚请黄拟下联。黄随即写了:“五味常在胸中。”这副四尺大对联,后来一直挂在亦孚家的客厅里,进门劈面就能看到。 之前,亦孚在上海博古斋拍到了上官碧(即沈从文)手书《古诗十九首》(缺两首)。那天我带上,请黄给题了。约好第三天去拿。不想,黄题了几百字的一个长跋。黄给我。我对黄说:“这是亦孚的。”亦孚上前接了,说:“这样玩法,是要玩出泪来的。” 在场的人围上去看,一如六朝写经式的文字,真把众人的热泪催落下来:“二十多年前,在故乡怀化博物馆见到一张从文表叔在芷江为熊希龄的卫士长因公牺牲时写的墓碑拓片,那时候的表叔才十八岁,书法不仅成熟,结体典雅婉约之处,几乎令我出不了气。后来我也得到一张这样的拓片,在北京装裱成大立轴,拿去给表叔看。他八十多岁的人已经不能说话,喜悦已经简单如幼儿,见到我打开的这幅立轴,却嘤嘤哭了起来。我忙对他说,有什么好哭?你看你十八岁写那么漂亮的字,我六十多了写的字还这么丑,我都不哭。听了之后,他笑了起来。苗子大书家仁兄也看过这拓片,他说可见天才是有的。像这类事情有时真不可思议,我和他虽然都是凤凰人,我是属于爱玩的那一类,调皮捣蛋荒于嬉到了极点;他小时候也顽皮,但是属于乡土型的玩法,多有积益,到长大能有所抱负,从小爱写字,这就看出他继承的是我们家乡传统中宝贵渊雅的紧要所在,顺着这条书卷道路,以至成为我们的文化代表。” 我认识亦孚后,第一次看他收画,是去常德路上一个藏家家里。看到几张齐白石的画。亦孚挑了一张《柳牛图》。画面很简单。几笔疏柳,柳下一个小小的卧牛背影。亦孚花八万元钱买下。出来后,春彦笑他:“一个法国浪漫诗人,八万元买了个牛屁股。”亦孚说:“印象里,这样的《柳牛图》,香港拍卖做过封面。”亦孚请春彦把画重新裱一下。裱好后,春彦挂在他家墙上细看。后来,春彦对我说:“画得真好。牛背才几块墨韵,感觉牛在呼吸。”可见,亦孚是看出门道的。 香港某大学教授,年纪大了,让出林风眠八开册页。那天,亦孚看到了原作,特地叫上我也看一下。玩笑说:“这次是我花的最大一笔钱,你也要负责任的。”林风眠的画,看起来让人真想流泪。没办法,竟有人能画得那么好。亦孚看到我想流泪的模样,在一旁淡淡地说:“这画好。他是山魈。”山魈,是温州人比喻人家精彩得出奇。 亦孚喜欢画家里的林风眠,就同他喜欢作家里的郁达夫。林当年去香港,把自己的珍藏留在了大陆。之后有缘流传到了亦孚手里。一件汉绿釉兽纹大罐,一件元代枣木观音造像,还有一件宋元粉青釉大盘。睹物太容易思人,好些黄昏和夜晚,夕阳和灯光下,我和亦孚细观这前人遗爱,心情上的不舍,难以形状。 真是有年纪了,先记起的总是些有头尾的事。再说些零星的。 那年北京看拍卖,在下榻的酒店吃牛肉面。我和亦孚各吃了一碗。亦孚说这面条好吃,就两人各再要了一碗,特别要求,牛肉别放了,留着面就是。还有一次在上海虹桥一家大酒店,我和他自助餐吃蚝比赛。喝着白葡萄酒,他吃了19个,我吃了33个,亦孚说:“以后你的斋名,就叫三十三蚝斋。”服务员在身后忙不迭地取走空壳,事后想起,觉得对不住人家。 亦孚早年离异,有年,有位上海女士看中他,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女士来找我喝茶,说了亦孚两个意见。一是婚后上海买房,要靠我家近一些,说我去他们家交通要方便。二是问问我意见,他和她合不合适?我说我的意见是,亦孚不合适结婚。他是孤独惯了的人。如果结婚,对两人都不好。后来他和她笑着分手,没后来了。 有一次,亦孚随谢蔚明见了上海一位文化老人,很谈得来。回来后,他让谢带些钱给那位老人。说老人退休收入少,聊表心意。谢说老人脾气倔,不会收的。亦孚让他试试,后来老人是收了。谢说他真没想到。回来后对亦孚翘了大拇指。 亦孚的一觉山房,二楼朝南那间,说是他的卧室,其实是喝茶聊天的所在。壁上挂着一支相传是明末的箫。看上去就很美。色泽深褐沉红,和三百年的光阴一样,早已春风沉醉。搁在手心,它的分量竟然是你未能预料的最好。箫原来就是这样直达心底的。箫孔近处,有刀撇的几叶兰花,据说是制箫圣手兰亭贵的徽记。亦孚不谙音乐,可他对物的鉴赏力,确实极致。 亦孚卧室里,案头有一个大理石小孩头像,含着笑,像天使。亦孚说,好些时候,一个人望着她,感觉不到自己心跳。 本文半夜写起,至此天已薄明。 今年3月12日,我写过一段文字:“潘亦孚是前天走的,正好是观音生日。我本想,和自己有关的人走了,自己感受就是了,不必和别人说道。关于他,之前也写过不少文字了。这两天,见不少人在谈论他。感觉还是要说几句的。想一想,就说我见到的最后的他吧。2月26日深夜,他让人告知我去见最后一面。27日我和家人赶到。黄昏中,窗边,他卧着,形销骨立。我禁不住老泪夺眶。和他握紧手,久久,久久。他睁大双眼,双眼放光,和我对视,足足五六分钟。他无一语,说尽千言万语。我强笑,埋怨他,最后一面说早了。他无声笑了,笑时微微抽动肩膀。还抬起手,和在场每个人握手。他是想让我们安心告别。也是想让他的生命止于欢颜。这几句文字,写毕泪目。” 我和亦孚,许多次谈论生死。我和他都贪生怕死。只是,想到没有人曾经逃脱过死亡,才明白死和生,与吃饭、穿衣、行路、住宿,一样寻常。 只是,一出有关我和他的戏文,渐渐落幕、曲终人散的时候,没想过最后是我,看到他远去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