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爷爷,拄着一根拐杖,站在老地方,一站90年。 车水马龙,秋霜冬雪,风景转换几代人,唯独老爷爷眼都不眨,直视前方中山大道,不管身后汉水如何扑入长江。 1933年,老爷爷来到了六渡桥,站在十字街头当中不走了,这里从此得名“铜人像”。东西南北,不能不以它为圆点,东往长堤街,西到王家巷,南至集稼嘴,北抵单洞门,老汉口有了新坐标。 一下子,铜人像的名气与六渡桥争锋,成了它具体方位的代称,也成了我爷爷家的代称。铜人像左手没几脚路,红十字巷国新里10号二楼,爷爷住了叔叔住,叔叔家的孩子就叫“铜人像的伢”。节假日,爸妈带我们“走人家”,手一挥“去铜人像”,我们便欢天喜地。 1938年,武汉沦陷的至暗时刻,爷爷一家未挤上跑重庆的船,在东湖难民营躲过一阵,只得入住宗族抱团而聚的国新里,以求平安。那年父亲未满10岁,叔叔不到5岁,哥俩到长堤街口打酱油,随眼一瞄,逃不脱铜人像。爬上楼顶晒台放鸽子,俯身之间,还是铜人像。20岁,父亲跟随军代表去岳阳军工厂,匆匆离别铜人像。洞庭湖边5年,抬头得见岳阳楼,乡愁不是黄鹤楼而是铜人像,尽管他出生在黄鹤楼下青龙巷。 从10岁到20岁,父亲长大成人的10年,时代发生巨变的10年,铜人像目睹天翻地覆声色不动,父亲却经历了日伪、国民政府、共和国三个历史时期。在动荡不安中觉醒,参加进步学生组织,冒险为新四军代购军需品,都在铜人像周围。 初到铜人像,父亲去花楼街居巷小学上课,每每战战兢兢,日军设了路障,放了岗哨。稍大一点,有次蹲下身系鞋带,误为图谋不轨,一枪打过来,击伤了路边炸面窝的小贩。好不容易日本投降,百姓奔走相告铜人像,看到日本兵点头哈腰扫大街,父亲相信抗战真的胜利了。 父亲目睹的历史场景,我曾向著名武汉文史研究专家徐明庭老先生求证,这位“武汉活字典”说:“铜人像就是汉口的地标,1944年日军俘获几名跳伞的美军飞行员,也要拖到铜人像示众,还浇上汽油点火戏弄,激怒了美机报复狂炸日租界。” 1949年解放军“四野”南下武汉,老百姓又是到铜人像迎接部队进城。父亲奉地下组织之令,暗中协助维持秩序,亲见118师首长向孙中山先生敬礼,给新时代来临一个庄严的“仪式感”。 铜人像,就是这么一方社会舞台,不断上演情节悬殊的活剧,我小时候听父亲这么讲,我儿子小时候还是听爷爷这么讲。 铜人像落地六渡桥,源于纪念孙中山先生,修筑了民生、民权、民族和三民路。弯曲的巷子拓宽拉直了,拉杂的商铺聚拢做大了,小广场铜人像一竖,官方、商家、民间的公共活动,似乎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权威中心。 铜人像四米高的花岗岩底座,自发行使信息发布职能。法院判决书,警察局通缉令,进步组织传单,青红帮联络暗语,封建迷信图符,花柳病广告……花花绿绿,鱼龙混杂。挨着一圈铁链子外围,玩气功卖打药,摇铃铛拆字算命,插标子卖儿葬父,举牌子招工揽客,当头人拉会,做笼子诈骗……无奇不有,红黑通吃。“古三皇”小巷有个开茶馆的傅老五,江湖上打码头仗义,逢到强人并不斗狠,往往轻描淡写“铜人像会哈子”,那霸气,嘿嘿,又有谁敢惹呢? 正是这样,铜人像担当了议事厅、裁判所的角色,不言而威。抬杠了,会说“到铜人像摆一摆”;扯皮了,会说“到铜人像评个理”。做生意谈业务,遇到一方巧取豪夺,另一方故意放低了声反问:“这能拿到铜人像见光?”当即,对方的胯子只怕矮下了一截。有了铜人像,就有了公众舆论场的压力,讨公道,论公理,谁也不得胡来。六渡桥明事理的太婆,如果碰上“岔巴子”搬弄口舌,只用小小撇撇嘴:“你还想到铜人像打个锣?”八成令她赶紧闭上嗑瓜子一般利索的嘴。 百姓家有事,铜人像当仁不让,立马转换身份,扮演见证者,当上公证人,没了它好像就没了合法性。买房置地,定亲结婚,过继托孤,交友结社,明明是在茶馆酒楼、祠堂会所谈妥的,偏偏也要紧紧锁上一句——“这可是铜人像都晓得的啊!”意在一诺千金,不得反悔。 铜人像面前,开不得玩笑,则出得了洋相。新中国成立前后,父亲在金城银行见习的同窗,在中南被服厂新交的战友,喜欢来国新里“打牙祭”。尽管不是物价飞涨就是粮食紧张,但爷爷和太(奶奶)也要尽量准备丰盛一些,口头禅是“莫让人家翻了吹皮,拿到铜人像去敲”。所谓“翻吹皮”,是指被客人吃得饭锅见了底,那是不厚道蛮丑的。1955年,父亲回到国新里,一帮铁哥照样来,摆出“翻吹皮”的架势起哄,嚇得操持“小锅小灶”的母亲忐忑不安,可见铜人像的无形分量。 铜人像,在民间打造了独有的地位,老汉口人,服。 1958年,武汉开通1路电车驶过长江大桥,三民路既是起点又是终点。铜人像上空,大半圈电缆拖着电车辫子打转转,构成老少皆知的“铜人像磨盘”。到国新里“走人家”,盯着电车辫子打转转,巴不得它擦出火花亮眼睛,胜过在路边搅糯米饧糖。 到了跟父亲一样的10岁时光,铜人像与他当年不同,是那么光鲜地走进我们的年轮。一家人到“老会宾”酒楼吃罢烩三鲜,我和弟弟随父亲进“美成”戏园子看《打铜锣》,母亲去“东风”绸布店挑香芸纱,而妹妹赖在“风华”照相馆橱窗前不肯走。谁料,转瞬风暴骤起,铜人像下挨斗的“高帽子”跪了几排,大字报从中南旅社铺到长盛菜场,一坨坨“大辩论”的人群闹腾到半夜三更。 当1路电车驶入1978年,“陈太乙”药店终于重新挂出了老招牌,铜人像春江水暖,长堤街、统一街、花楼街纷纷开门“做生意”。紧接着,清芬路鞋城红火,集稼嘴码头兴旺,打货购物的人流车流,围着磨盘汇成一圈圈漩涡。我等也长成20来岁大小伙,去中南路建展馆看外国电影,去水果湖洪山礼堂听文学讲座,乘1路电车春风得意,驰骋三镇海阔天空。 很快,铜人像一步跨入地铁时代,空中拆了电缆,地上停了电车,磨盘冷清下来。擦皮鞋的、配钥匙的、修自行车的,占用半边车道,竟也相安无事。我以花甲之身坐上台阶晒晒太阳,一旁等待雇主的“扁担”有些不解,只有头顶默默站立的老爷爷懂得我的默默无言。 起身环顾,老爷爷的头顶明净许多,没有电车辫子打转转,只有塔吊长臂打转转,转出一幢又一幢摩天大厦。是啊,铜人像添了新一轮“背景墙”,关于它的陈年旧话别有滋味。 记得钱钟书重访欧洲时在罗马演讲,借用意大利谚语“好些河水已经流过桥下了”,感叹今非昔比。六渡桥早没有水流过,只有铜人像90年屹立不倒,活在历史中,活在变动中。如同父辈有过他的铜人像,一代一代子孙,定然也会有自己的铜人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