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快年底时,老旧小区加装电梯的事,在我们这幢楼开始真正动起来。此前我家前面那幢楼因为说率先要装电梯,成为其它楼栋人注目的焦点,在小区很出了一阵名。开工那天院里有闲人都去围观,听说还拉了红色横幅。我因为上班没去成,每天进出也都遥望一下逐日渐升的脚手架和电梯钢架。脚手架剑指蓝天,营造出大工地的气势。施工人员午间随意在一个废弃椅子上休息,看手机,抖音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模式化爆笑。他们的脸我也渐熟悉。连门卫都比平常兴奋。平常他们多在门房里不怎么出来,人车进出反正有遥控器。这些天也能听到他们吆五喝六的声音。这样热闹了些天,院里突然又恢复原来的安静,工人突然又不来了,工具与车辆也撤走。我以为是因为临近过年,或是天太寒彻。但是年后、直到开春,还是没动静。只有电梯架一直竖在那里,那幢楼的人进出要绕一下。渐渐地钢架就显出些落寞来。后来才零零碎碎听说,装电梯的公司没有获得资质,也没报备。施工一半时,又欠款,公司就倒闭了,老板也跑了路。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电梯就成了烂尾。施工最喧闹时我一直没近前去看,现在一听烂尾了,我反而念念不忘起来。对半成品、未完成品或烂尾品,我总是更有兴趣,我觉得里面有故事。有天傍晚我因此特意跑进那幢楼看一次。我有点试试探探的,像私闯民宅。就看见一楼朝北的墙体挖空了一大块,外面搭了个钢架子。楼朝南开门,电梯钢架只能搭在楼北边,也就是说电梯门是开在半层楼的位置。就算电梯通了,还是要爬半层楼才能到家门口。虽然这是个烂尾电梯,但是因为是我自己一个人,谁也不请教地看懂了电梯加装是怎么回事,我还是挺高兴的。 那段时间我正好喜欢看项飙各种视频和理论,还买了他的书《把自己作为方法》。项飙是牛津的人类学家,看待事物盘根究底,透彻明晰。言谈间又有温州人的务实和低调,总之是能够很令人舒服地接受他观点的一个人。项飙提到的一个概念是关于“附近”。他说有个很有意思的社会现象是,很多人要么只盯着自己,要么有的时候一下子跳出来,对很热点很远方的一个事件做很宏大的发声,但恰恰唯独对中间这一层,也就是自己的身边和附近不关注。所以这个本来是链接自身和远方的必由之路的“附近”,现在很容易迅速瓦解和坍塌。我非常佩服项飙作为人类学家的犀利,因为我对“附近”这件事也是这样想的,我才跑去看烂尾电梯。 小区一共六幢楼,这一个电梯有点先驱阵亡的意思。给其他五幢盼望加装电梯的居民一个隐形打击。未装好的电梯架像某种兽类巨大的骸骨,竖立在那。有时候那幢楼出来腿脚不好的老人,他们总要站一会,像在为没实现的电梯自由默哀。 就是这样背景下,没想到的是,我们这幢楼倒又进行了起来。这幢楼除了我家和另外一户爱养鸽子的顶层人家外,其他住户都是单位同事。有天晚上我家楼上两个邻居相约着敲了我家门。我从猫眼看见,先自沉吟一下,不知所为何事。因为邻居们几乎不串门。我开了门,邻居里比我年轻的那位,他家住七层的,立即开口叫我“大姐”,另一位住五楼,应该比我年长,也特别和蔼地跟我笑一笑。七层的掏出一张纸,说,大姐,是这样,我们这幢楼打算装电梯,需要征得您的同意。 他们两个,由七楼主说安装电梯的好处,以及如何确保电梯安全和售后。他可能事先假设了邻居们会质疑或要咨询的各种问题,也在想象中想好了各种回复。他因此都没等我开口,就把他想好的那些话一五一十介绍起来。他说话非常细碎,但又很有条理,并且总有一种要据理力争的神态。我觉得他风格很像办公室科员或是管人事的。我其实一句质疑的话都没有说。我家四楼,装也可,不装也可,对装电梯本来就没有异议。并且在公共事务上我家向来从众,几乎不会花时间去反对。还有个支持电梯安装的私人原因是,这几年我骨质疏松太厉害,爬高楼层已有点艰难。特别是天寒,爬到三楼膝关节就明显疼痛。我还为此咬牙打过一次3000元的补钙针。医生用针把药水打进膝盖时,我满怀期望,以为从此可以身轻如燕。实际上却像注入低剂量的白开水一样无效。我想“老”是一点一点到来的。从某个清晨视线的模糊,以为是水雾覆眼,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开始;也从腿脚对三楼到四楼的那十几级台阶郑重而并不愉快的感知开始。现在面对邻居带来的消息,我突然感到,个人进出艰难虽然早晚要到,好在“电梯”这家伙也识趣地跟上来。老无所依至少还可以依靠一部电梯吧。这想法支撑了我,我跟家人略微商量了一下,就在七层邻居带来的表格上签了名字,代表同意。 没几天,我隔壁人家,一个很少听见他说话的中年人,来敲我家门。我们彼此没串门过。平常偶尔有点事也是我丈夫跟他打交道。但是那天我丈夫出去了,我只好把他迎到客厅。没想到两个很少说话的人,这次交流却非常顺畅。他连寒暄都没,就开门见山问我,电梯会不会影响我们这一层采光,以及我对要缴纳的价格(我们这一层要交1.2万多元)怎么看。他觉得我们在同一层,应该先达成一致。我想他在表达“结盟”的意愿。我才知道一个看似沉闷沉默的人,有可能性格非常简单和直接。我怀着一种“我已先走一步,没等你”的事后歉疚心情说,“五楼七楼都很热心,所以我家那天就已签字了。”没想到他立即说,“装电梯,楼层高的房子就增值。”言下之意是他们当然会热心。我想起七楼邻居的确在小区微信群里挂出过售卖自己这套房的信息,只不过无人响应。我“哦”一声,换个角度说,“我们四楼装电梯也还可以,人总是会老的,总会有很需要电梯的一天。”他想了想,说,那倒是。我又说,“至于费用,你可以随口问问牵头的人是怎么算出来的嘛。”我觉得我这些话都是多余,难道人家不知道问吗。他却表现出我给了他一个极好建议的样子,几乎是满意地告辞。或许他是一直拿不定主意,现在与他相同情况的我家给了他一个明确参照。总之没几天,七楼邻居就告诉我,这位不爱说话的隔壁邻居也签了字。 七楼邻居那段时间非常活跃。每天我都看见他几次,在单元门口抽烟,或与邻居聊天,三句里就出现“电梯”二字。并且只要我发微信朋友圈他就第一时间点赞。好像他时时刻刻在看朋友圈、在关注朋友。连虚拟的电子世界他也照顾到了,可以说他行事真是非常周全。有一天他告诉我,连最底层的住户也签了字(因为最底层是最不需要安装电梯的,并且有可能影响采光),我们楼可以开工了。“我们这幢楼觉悟很高。”他这样总结。我突然觉得他是我们这幢楼的人际润滑剂。没有他真的可能电梯安不成。而且为了公共事情好顺利进行,实际上每幢楼、每个部门、每个家庭,总会有一两个这样热心、愿意牵头露面的人。上天早调配好了。就是上天在把像我这样不愿出头、有些从众的人派进来时,总是要再搭配一个七层邻居,这幢楼才算配齐。我虽然关心“附近”,但我得隔着段适宜的距离。如果距离取消,我总是茫然不知所措。就只能观而无察。所以,如果不想令项飙所指的“附近”坍塌,七层邻居这样的行动派是不可少的。 电梯真正安装起来其实很快。和前面那幢楼一样,朝北的墙体挖出一个大开口,是电梯门的位置。口子像张嘴,透着外部天光。从远看它幽深不可测,近前就见出显明的粗粝。许多粗钢条细钢筋堆满楼栋前后,走路得挑拣下脚地方。夜里流浪猫也不敢像往常一样过来扒垃圾桶觅食。站在窗前时我总能见到几台吊车在忙碌,吊臂伸得比院里最高的广玉兰树还要高。开吊车的小伙子看上去很神气地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实际上他有可能非常不喜欢这份枯燥活。钢框架很快在北边高耸起来,是电梯井架好了。某一天我下班,发现那个大口子被填掉了,原来电梯是真的落成了。刚装好的电梯蒙了无数灰尘。要待拭去蒙尘,它的新才露出来。我一时生疏得以为走错地方。过了两天才适应。 七楼邻居买了块大红地垫铺在电梯里,算个正式启用电梯的仪式。他又在微信群里呼吁大家保持电梯卫生等等。没有电梯的时候我总想着有电梯的好。真正有了电梯,我又并不怎么着急。过了好几天才去坐了一回。事后我打定主意能不坐电梯就不坐。因为电梯虽然快,空间却太狭小,没有任何视野。空气也不那么清新。是微缩的、仅有几十秒的“坐牢”。并且与半生不熟的邻居们一道局促在电梯狭小的空间,哪怕只有几十秒,我也总觉得有点漫长,有点像个事件。还有一点是我觉得自己老了,但这样轻易承认老,我又觉得自己未免有点不争气,因而是有点跟自己赌气一样倔强着不任意乘电梯。 生活并没有因为电梯的安装而发生什么急剧的变化。但是渐渐地,电梯如何改变我们这幢楼大部分人的生活,慢慢表现出来。因为搬运大物件比以前方便了,有两户人家开始装修;七楼已经把房挂到网上,重新修改了价格(当然是上涨)。我隔壁邻居把他病恹恹的岳母接了过来,夜里我看见老人被她女儿搀着进电梯然后在院里短暂散个步再乘电梯回家。要是没有电梯这是不可想象的。 只有最高层的人家,也就是养鸽子的人家,他两个每天练习跆拳道的孩子还是走上走下。他们过剩的精力需要高陡的楼层派发。有时在楼道遇见,大一点的孩子(他是比较饶舌的那个)会问我,大妈,你怎么不坐电梯?小一点的孩子很安静,也趴着楼梯扶手俯瞰我,等我一个回答。 这孩子童言无忌,并没问错。但我不想回答。我那些不坐电梯的原因,对于十来岁的孩子都太复杂太遥远了。 其他人也很有意思。电梯安装完成后,只要不同乘电梯,邻居们彼此见到的次数其实是比以前更少。但是我发现,通过装电梯,从前邻居们那种距离的“坚冰”打破了很多。彼此一见面,话说个没完。一种过去十多年没有的“邻居社交”似乎在建立当中,邻居从前是身边的陌生人,现在,大家也愿意对“陌生人”更新了解和认识。虽然生活里很细微、又很核心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改变,但项飙所说的“附近”,因为安装一部庞大电梯而得到了更多的新建或重建。没有坍塌之虞。 我家猫的日常从另一面佐证“附近”这件事的重要。电梯经过我家客厅窗口一角,猫从前每天趴卧于此,听墙根,看风景,像个资深八卦客。当有一天电梯巨大的金属井从窗口来回了一趟,猫就再也不在此出现了。不仅是窗前看不到它,它连客厅都不怎么用了。只有偶尔一两次我深夜醒来,发现它蹑手蹑脚地往窗口前进,世界寂静,电梯当然也是。它前往观察了一会那寂静,再次退出客厅。 我看着家猫如此一味退守,有点觉得它是井底之猫。它只需要一套房,或一套房子里的某几间。它宁愿日常被电梯影响,甚至被部分颠覆,也不需要“附近”。而楼下的流浪猫,天地广阔,撒野寻欢,活得肆意快活,全在于它们深悉与仰赖了“附近”。“附近”是它们的跑马场、大本营。一旦“附近”改变、消失、坍塌,它们的吃与住、它们的生养,以及娱乐都将成巨大的问题。它们和“附近”,形成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 人和“附近”的关系,也应该是如此。 【王晓莉:江西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个人散文集《不语似无愁》《双鱼》《红尘笔记》《笨拙的土豆》等。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选刊》华文最佳散文奖、谷雨文学奖、井冈山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