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最美味的水果莫过于柿子,而家乡石圪尖的柿子又比别处的要好吃一些。 石圪尖在豫西南的鲁山县。鲁山本来就山多,而石圪尖这名字听着就更是与山、石分不开。村子在刘家山、石人山、韩家老窝的山里窝着,而石人山又有一个“天门口”,好像与天挨着了,可见这山不小,不矮。 石圪尖山多,石多,地底自然不太好,土薄,不厚,不肥实,长庄稼就差一点。可乡亲们肯出力,有心劲儿,垒堰淤土,就有了堰滩地,就成了庄稼地。坡岭的山石间则种树,除了栎树、洋槐树、椿树之类的,还有果树,属柿树最多。乡亲们说,柿树泼实,好种,好养;柿子好吃,与人亲。 我能爬上柿树摘柿子的时候,石圪尖的柿树已成了林,有不少都长得云眼儿高,且树冠能遮住一片天去。而二叔还在弯着他高大的身子,查看他新嫁接下的柿树长得啥样儿,直起腰时,日头正照着他的脸,他打了很响的喷嚏,于是揉揉鼻子,笑了:“你们想俺,俺也想你们哩。”他又俯下身,轻轻地抚摸一下那柿树的叶片,如抚摸儿女们的小脸蛋儿一样。 二叔的身体不太好,生产队就分配他做放羊的活,工分不低,相较于下地劳动还轻闲一些。二叔却闲不着,羊在坡上吃草,他就在那山坡上野生的软枣树上嫁接柿树,他身上的羊包里时常不离的就是一把刀,那是接树用的。柿树的嫁接有枝接法和芽接法之分,枝接在春三月,而芽接多在春夏和夏秋交接时。因此,二叔似乎就没有闲的时候,找枝儿、找芽儿、接住、护住……二婶说他:“你对它们比对娃儿们还上心哩!”二叔说:“娃儿有你哩。大伙儿都照顾咱,咱能不记住?俺不是会接树吗?这树以后中了,队里收入就多了,全队的娃儿们也有好柿子吃了,可得劲。” 二叔嫁接的柿子有水晶红柿子、四周柿子、镜面柿子、碾盘柿子、牛心柿子等多种,队里这些品种有的比较少,他就多在圈住了羊时,跑到山外的生产队里去找。慢慢地,很远的人都知道了他这个找柿树枝儿柿树芽儿的人,说:“石圪尖有个高个儿的会接树的人。” 嫁接的柿树一般两三年就结了果,果实一年比一年结得多,十来年后,就进入了盛果期,且可延续百年有余,因此柿树有“种树一年,受益百年”的说法。 石圪尖的柿树长起来了,柿子也丰收了,集体有了收入,社员们也分了一些柿子。水晶红柿子多漤着吃,四周柿子多烘着吃,不少人家还晒了柿饼。柿子削了皮,就摆在门前的石堰上,风刮日头晒之后,天凉了,有霜降下来了,霜气裹住了它们,起了一层的白,柿子的甜味儿就全收进柿饼里去了。一咬,筋拽拽的,甜丝丝的,好吃得不得了。 我们这些孩子,最热衷的还是爬到柿树上去。那四周柿子和水晶红柿子都像红灯笼一样,有的已在树上烘透了,滴溜溜地坠下来。我们坐在树杈上,一手抓一个,咬个小口,稍一吮,那浓甜的汁液就全吸出来了。往往,我们在树上吃圆了小肚子,连饭食也省下了。 石圪尖分地的时候,柿树每一家都分了不少棵。一到秋天,乡亲们除了收庄稼,也收那满树的柿子,且多不用自己送出去卖,早有韩信街的买柿子的来了,有不少是提前一年就说好了。韩信街因西汉时韩信在那里驻军而得名,一街的人吃苦耐劳,心灵手巧,贩柿子者多,男女老少都有。一辆自行车,后座两边挂两个跨篓,骑行五六十里就出来收柿子了。收回去,下窖里烘,放缸里漤。烘柿,浓甜;漤柿,脆甜。韩信街的烘柿子、漤柿子卖到了四方去,出了名,而他们在介绍时,都说:“这是石圪尖的柿子,长在大山里,纯天然,无污染,甜哩很,好吃哩很。” 来我家买柿子的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叔,还跟着两个十七八的姑娘,都是细高挑儿的个儿,红白的脸蛋儿,说话也慢声细语的,不像是下力的人,一问是正读高中的学生,趁着星期天帮爹哩。俺娘就稀罕得很,说柿子要便宜卖给人家,得空了,叫小妮儿教教我们学习。那大叔说:“大嫂,买您家的柿子不能便宜,还得比别人贵一点哩,您一个人带着娃儿不容易。”原来,大叔知道我们的父亲不在了。那两个姑娘把柿子装好后,就会给我们说一些读书的事儿。她们要走了,腿一抬,骑上了自行车,笑着跟我们说:“再见,下回来我们再说话儿。”那声音好听得很,骑车的样子也美得很。 二叔去世时还年轻,小五十。我们送他的时候,经过他嫁接的那片柿树林,他睡到了韩家老窝的那片山坡上,他的身旁还是他的柿树。 这些年里,山外的柿树越来越少了,而我们村还有很多,一到秋天,就有不少人说:“到石圪尖摘柿子去。” 人们进了村,就有人问:“这柿树是谁家的,我们摘些中不中?多少钱卖哩?” 村里人说:“不管谁家的,只管摘吧!现在不像以前了,不指着它们卖钱了。我们石圪尖的柿子好吃,只要你们吃着得劲就中。” 人们说:“那会中?” “咋不中?” 我陪着他们摘柿子的时候,总会想起二叔,想起村里人的话。 (作者:赵大民,系农民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