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美国看孩子那年,他正在请工人把他家的露台刷成黄色。我对他说,黄颜色在所有色彩中最扎眼。画家中,除了梵高,一般都慎用黄色。可是,那时候工人已经把露台刷了一半了。 黄露台,只好随它了。 露台在屋子的后面,很安静。春秋两季,我坐在那里,很清爽,很舒服。家里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有时会坐在那里,泡杯茶或冲杯咖啡,一坐坐个小半天。拿两本书看一会儿,或拿一本速写本、一支笔画张画,或者什么书也不看,什么画也不画,就那么愣愣地待着。远离北京,远离都市,无所事事,没有一点喧嚣相袭,没有任何杂事牵绊,也没有一个人会叩门来找,因为在这里,除了孩子一家,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心想陶渊明的桃花源,也就如此吧?那真的是一段清静的日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露台前面的一片草坪,那是一个斜坡,斜到头是一道铁丝围栏。围栏内,有几棵高大的树;围栏外,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溪水前,有矮树林和灌木丛。冬天,大雪覆盖草坪,孙子会叫上同学,在这里顺着斜坡滑雪玩。 走下露台,窗根下,春末夏初,开着一排郁金香。我刚来的时候,花开得正旺。可是,没过多少天,郁金香的花像给齐刷刷割掉一样,只剩下了叶子和花茎。孩子说,花是被鹿吃掉的。这里的鹿,我见过,一般是在黄昏或夜晚。它们特别爱穿过马路,成群结队从窗前徜徉而过,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不知道它们选择在什么时候吃花,而且,它们似乎只吃郁金香,别的花很少光顾。可惜,我没有见到鹿吃郁金香的样子,那样子应该很美,因为鹿和郁金香都漂亮。 这里的林子里也有别的小动物,比如狐狸、浣熊和獾。前两年,我的两个孙子养了几只小鸡,小鸡长大了,能够下蛋了,却先后被狐狸叼走了。孙子对我说:我们都看见了狐狸,它在灌木丛那边,睁大了眼睛。他们便买了笼子,把鸡关进笼子里,可是,鸡还是被狐狸吃掉了。看样子,这里也不是桃花源。动物和人一样,有像鹿一样可爱的,也有像狐狸一样不那么可爱的。 露台的一侧,一幢房子里住着一家。女主人是美国人,男主人是英国人,他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是为了爱情吧?另一侧的房子里,住着一家印度人。英国人把他家一边的草坪硬化了,印度人正在大兴土木,也在刷露台,不过是刷成了灰色。还有一台小型掘土机在作业,把露台前的一片草坪改造成了一个儿童游乐场。 白天,两家人都不在家。我左看右看,空荡荡的眼前,只有我和掘土机相看两不厌。美国工人干活,可真是悠闲,听不大见掘土机的声响,倒是常看见两个工人坐在露台上抽烟、喝啤酒。他们把修建游乐场的活儿当成小孩子的棒棒糖,不舍得很快吃完,一天舔一点儿,咂摸着滋味。 夏天到来的时候,孩子请人来帮忙除草、打理草坪。来的是个正读大二的女学生。她暑假里勤工俭学,给很多家庭除草。她是黄昏时开着除草机来的,不一会儿就完工了。晚上,她打来电话,告诉我的孩子说:你家草坪里有马蜂窝,把我蜇了。虽然蜇得不严重,但也蜇了好多包。第二天晚上,她来家里带着我的孩子到草坪指认马蜂的犯罪现场。 必须得除掉马蜂窝。孩子请来专业人士来现场勘察,几天之后,一名工人开着一辆厢式大卡车来了。他穿着半袖的工作服,拿着一个喷雾器,大踏步向草坪前走去。走近时,用喷雾器以扇面的弧度向前一喷,立刻,马蜂从草丛中冲天而起,雾一样直向他扑来。只看他抱着喷雾器就地卧倒,翻了几个滚儿,然后迅速站起,远远地跑了过来。我问他被蜇着没有,他摇摇头,说没想到这个马蜂窝这么厉害,得启用重型武器。他走向卡车,换上长袖工作服,打开后车厢,里面是顶天立地一个水罐一样的装置,上面有水龙头,龙头上接着粗粗的皮管子。他把管子拉到马蜂窝的前面,打开开关,水柱一样的药液劈头盖脸地喷向马蜂窝。马蜂毫无还手之力,连飞走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他拖着管子,向我走过来,得意地摆摆手。他麻利地把管子放进车厢,关上后车厢,然后,递给我一张工作账单,笑着说了声谢谢,就钻进驾驶室开车走了。我打开账单看,捅一个马蜂窝,120美元。 一连多日,我未敢再去露台消闲,尽管马蜂窝已被消除。 我再回到露台时,夏天已到了尾声,秋天就要到了。忽然,我发现围栏前那棵最高的朴树,有一半的树干和叶子已经枯干。这样,这棵树半个身子绿色、半个身子白色,仿佛戴着双面颜色面具一样,有些怪异。春天刚来的时候,我还坐在露台上画过它,没有想到,它的患病和苍老那样猝不及防地到来。我很担心,如果遇到暴风雨,它会突然倒下。如果倒向围栏外还好,如果倒向露台这一边,很可能砸在房屋上。 孩子请专业人士来看,人家说得伐倒它,以除隐患。 不几日,来了一辆卡车,下来好几个工人,搬下电锯和一架可升降的云梯。他们爬上梯子,一直爬到树的顶部,开始锯树顶的枝条。他们一点点地锯,先把枯萎的部分锯掉,再把这些枝条移走、运走。眼瞅着一棵大树,从顶部开始,慢慢变矮,慢慢缩小,像一座雪峰,峰顶上的雪渐渐融化;像一座沙丘,一点点坍塌下来。 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会和我在完达山森林里伐木一样呢,用锯子从树的底部开始锯,直至把树快要锯断的时候,我们赶紧跑开,大声喊着顺山倒或逆山倒的伐木号子,看着一棵大树威严地倒下。 工人告诉我,我说的那样行不通,因为这棵树太高,弄不好,不仅会砸了房子,还会伤人。工作完毕,他们把树所有的枝叶运走,留下了账单:2000美元。比买一棵树还贵。 坐在露台上,没有了那棵树,我的眼前显得开阔了许多,对面的小溪、树丛和房子都似乎看得清晰了许多,房子后面高高的加拿大枫树也像近了许多。 这棵树在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突然,没有了它,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点儿什么。什么呢?它并不是你的伙伴,也不是你的亲人,但毕竟它和人一样,也曾有过生命。它从一株小树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得度过多少年呀。和它前后脚一起长大的树,很多还郁郁葱葱地活着,它却先走一步。生命的消失,就是这样突然、这样快、这样命定般不可捉摸。我们谁能知道并预测自己的命运呢?更何况,我们长不成它那样高大参天。 我们国家国庆节的晚上,我们来到露台上,想看看月亮,再放放烟花。虽然身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也要庆祝我们的国庆。 那天,云层很厚,几乎看不见月亮,我们只好走下露台,到草坪上放烟花。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放着手里的“蹿天猴”,等它蹿到夜空中绽开的菊花瓣垂落的时候,从邻居家里走出一个人来,待人影走近看清了,是那个英国人。他手里拿着几支烟花,笑着递给了孙子们,对我们说:知道今天是你们国家的国庆日。我家里有去年圣诞节没有放完的烟火,给你们拿来…… 露台的黄色,在烟花和夜色的双重晕染下,变得有些发淡,像柠檬黄那样柔和、明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