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毕业的暑假,我和双胞胎妹妹头一次分开。我去南京,住在妈妈打工的人家。那是广州路附近一栋楼房的一层,房子主人自己不住,只是安排妈妈住在那里,因此我住在那里对于彼此并没有什么不便。那时候大姐已经工作,在南京一家医院当护士,也和男朋友(后来的大姐夫)在附近租了房子。她经常来看我,给我买之前没有吃过的好吃的,带我去她租的房子。妹妹留在县城,上了一个多月的素描班,因为乡下没有途径获得确切的资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好像看到哪里写了(或者是之前在招生简章里看到)开学以后这个专业可能还会进行美术考试,害怕从没学过画画的她到时候会被筛下来,没有学上,所以姐姐让她单独留在县城学画画,趁着还有一点时间,看能不能把基础补一点。 姐姐租的那个平房非常小,没有厕所,只有一间房子,炒菜要把液化气、单孔的煤气灶和锅搬到门外的水泥巷子里炒。中年的男房东就住在隔壁,经常能听到他喝醉酒以后骂他十几岁的儿子的声音。我没有事做,要上大学了,却还几乎没有碰过电脑,也不会上网,大姐担心我跟不上世界,闲着又浪费时间,于是让她的男朋友教我用电脑。姐夫是本地人,从一个普通的大专毕业。那时他很喜欢捣鼓这些,立志教我正确的打字方法,给我划出哪几个键该用哪根手指打,然后给我下了一个软件,让我对着先打几天字母熟悉键盘。 那时我住的楼房走出来不远,附近大街的对面就是第一家先锋书店,就在南大广州路校门旁边。大姐献宝一样带我到书店去看,从卫校毕业到来南京实习,到终于有了正式的工作,她在下班后到这个书店来过很多次了,如今她为自己终于能把这么好的地方带给妹妹去学习而感到骄傲和快乐。我第一次走进去时,为世界上有这么美好的地方震惊了,满目我从不知道的书,明亮的灯光,充斥着整个空间的冷气,还有免费提供的饮用水(大姐特意接了一杯给我喝)。一个在乡下长大的、过去十几年中几乎没有什么课外书可读的人,到了这样的环境里会不知道该怎么放置自己的爱慕与无知,那里面还满含着一种初次触及城市文化的小心和害怕。我根本不知道买什么书,书店中间展台的位置码了一堆中英文对照的《小王子》,我第一次看见,翻了一会,觉得很喜欢,就让大姐破费给我买了一本(她要给我买一本书)。我还记得那时书店中间放了一摞摞明黄颜色的古典文学的书,中间有《秦汉的方士与儒生》和《清代学术概论》和鲁迅的《魏晋风度及其他》,我敬畏地拿起来,翻几页,又觉得自己看不懂,小心地放回去。要到几年后,我读古代文学专业,才能意识到那是对我的专业重要的入门读物,而那时一切都显得那么令人生畏。虽然我很爱这个书店,却因为初入城市而不敢过马路,于是很多时候,除非妈妈特意把我送过去,我就不敢独自穿过那条马路。 大姐和大姐夫去上班的白天,我就一个人去他们的小出租屋(去这里我不用过马路,在路边等公交车就可以),在姐夫的电脑上学打字。打英文字母太枯燥了,我就把那本《小王子》带着,把英文版录了一遍(但我并没有仔细看英文版,那个英文对当时的我来说有点难)。这样一遍录完之后,我对键盘就很熟悉了,所以直到今天,我打字都是严格遵守姐夫当时教我的“哪根手指打哪几个键”,从没有“一指禅”过。这种打字的键盘分区姐夫当时是从哪学的呢?大概也是照着国外传来的方法学习的吧。 话说键盘熟悉以后,就要学打字了。当时流行的是五笔打字法,我自然是要学五笔。姐夫又下了一个软件让我学字根。我把每一个字母代表的字根抄下来,写在小纸条上,贴在住的房间的桌子角、柜子上,把自己在那个房间里关了一天,差不多就背会了。然后就开始在软件上拆分、打字,从不熟悉到变得熟悉。如今除了第一句“王旁青头兼五一”之外,我已经不记得字根表是怎么背了,但是后来在大学以及毕业后和人漫长无尽的聊天中,把五笔用得了熟于心,出手几乎是本能,而根本不用思考是怎么拆分的了。直到今天我也不习惯在电脑上用拼音输入法,觉得那效率太低了,令我抓狂。 但今天让我想写这些话的其实是同时的另一件事。那时我所住的楼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山坡,坡上是另一幢矮的楼房,楼房的底层是一家练舞房。整个暑假,那个空空荡荡的空间里反复播放着王力宏的《唯一》,巨大的音响声穿过香樟树和楼房阴凉的暗影,随风吹送到独自待在房间、失去所有旧日朋友的消息的我耳里,使我感到孤独而又伤心。在后来的那多么年月里,我始终没有再喜欢上王力宏的其他任何一首歌,却唯独对那首歌情有独钟。这么多年过去,想到午后练歌房传来的巨大的“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的歌声,就使我的心感到一阵悸动。今年十一放假时,我陪小孩去大连的海边,去金石滩的路上要搭乘地铁。回来的时候,我在地铁进站时忽然听到里面在放这首歌。好多年了,我第一次再次在一个空旷的场所里听到这首歌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面如常地带着小孩安检、下地铁,一面心想,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人心里此刻涌起的感情。但这种伤心是什么呢,当早上看到别人提到过去怎样学会上网和打字,又想起这件事,感情又一次袭来时,我试图仔细理清它所含有的东西。一次次回想起过去的情景,难道是我想回到过去吗?不,从好几年前开始,我就再也不想假设“如果能回到过去”这种事情,不觉得如果过去的什么时段有所不同,现在的我就会相较起来更为幸福。我不想要改变人生已有的轨迹。那这突如其来的伤心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了有一会,忽然大概想清楚,原来我是想安慰自己——想要当时感到孤独和伤心的那个自己得到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