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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锅糊米饭

时间:2023-12-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庞井君 点击:

门外无人问落花,

绿阴冉冉遍天涯。

林莺啼到无声处,

青草池塘独听蛙。

《千家诗》所选的这首宋人曹豳的《春暮》,确有《诗经·豳风》的田园遗韵,读来清新自然,动人心弦。我想,他所描绘的大概是江南暮春景色,却与燕山深处初夏季节相仿佛。这个时节花褪残红,青杏盈盈;雏鸟出飞,遍野虫声;玉米拔节,溪流淙淙。然而,这也正是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美好的景色遮掩不住岁月的凄凉,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些日子最难熬。

童年时,每到这个季节,在凌晨朦胧睡梦中,常常听到父母合计借粮的事情。那些低低细细的声音,像一片片流动的阴影断断续续飘进梦境中,把一切鲜艳明亮的东西全都染成了灰色。它们又像一张无形的丝网,围拢过来罩住我的心灵,也罩住了童年的快乐、冲动和飞升的心情。醒来后,父母闭口不提这些,若无其事地闲谈别的。我也怀疑那些阴影和丝网可能只是梦中的事情,也愿意相信它们只存在于梦境中。特别是一离开家门,离开村庄,跑到田间、河流和大山里玩耍,更把梦中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记得六岁那年初夏的一天,我一大早没来得及吃饭,向母亲要了一个头晚剩下的玉米饼子往兜里一揣,便像小鸟出窝一样出去玩了。快到中午才回来,见家里大门锁着,一个人也没有,都下地干活去了。我把矮处编在大门上的灌木枝条向两边使劲掰了掰,弄出一个洞,伸进脑袋试了试,然后用力爬了进去。刚抬起头,我家那只不知道啄跑多少小孩的大黑公鸡,见大门底下突然钻进来一个不速之客,立即从磨盘上飞下来,伸长了脖子,连扑带跑地冲到我面前,粗硬的大嘴巴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等我直起腰来,惊愕地与它对视了一下,它便拉着长音“咯咯”叫了两声,扭头走开了。

我对着屋子连喊了几声,一片寂静,没人回应。东边草脊里住着的那窝麻雀刚出窝没几天,翅嫩力弱,不敢远飞,正落在栅栏上交头接耳地说闲话,见我进院,大麻雀发出急促的警戒声,四五只小麻雀奶声奶气地应和着,从容跳到草脊上一字排开,像一串轻灵的音符,清脆地吟唱着。我推开轻轻掩着的房门,把三间屋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的确,父母不在家,几个哥哥姐姐也不在家,就连只有两三岁的妹妹也不知被大人带到哪里去了。偌大的庭院只有我一个人,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我一下子感觉自己成了这方天地唯一的主人。平时在家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到处都是管束和审视。父亲的严厉和母亲的教育不用说,就连几个哥哥和姐姐也以大欺小,处处管我,让我觉得备受束缚和压抑。这下可不一样了!先是到东屋,上炕踩着被子垛,将父亲藏在房梁下面墙垛上的几本线装书取下来翻一遍。这几本谁也不能碰的书,灰黄陈旧,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小的黑字,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便胡乱包好,放了回去。接着我跳到躺柜上,打开红漆木匣子,取出大哥定亲礼物,将红皮笔记本中《智取威虎山》的几页插图一一看过。大姐的一块方头巾也被我耍了一会。然后是尽情玩三哥的小弹弓,对着屋脊上的小麻雀一阵乱打,急得大麻雀上下翻飞、喳喳乱叫。黄瓜刚开花不久,才长得小手指大小,上面好像泛映着母亲嗔怪的目光,不敢触碰,也不忍糟害。院里的生菜和小葱被我拔出吃了一通,肚子不那么空了,人也精神了不少。那棵迎风招展的槟子树结出的几个槟子只有樱桃大小,大胆摘了一个,狠狠咬一口,又酸又涩,全部“噗噗”吐了出来。前一年这棵树只结了两个果子,父亲说它的果子不好吃,但香味特别大,等熟透了,放到衣柜里闻香。我禁不住东邻女孩的撺掇,偷偷摘下来,一人一个吃了,惹得父亲大怒,吓得那女孩呜呜哭着跑回家。我却被父亲关上大门拿着枝条在院子里追着打,我被打急了翻墙跳下崴了脚,躺在炕上养了好几天,母亲天天给我做好吃的,惹得哥哥忿忿不平。

折腾完父亲和哥哥、姐姐平时不让动的东西后,便想起了母亲不让动的东西。首先是佛龛里供着的那个祖传下来的菩萨。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下来,放到院里磨盘上看了个究竟,黑乎乎油腻腻的,看半天还是不明白母亲为何对她那样虔诚。然后就是东墙缝中那窝山花燕,从春天续窝孵蛋时起,我和三哥就知道它们住在那里。这几天听叫声估计已长出羽毛了,心里一直痒痒的,可母亲就是不让碰。她说别的鸟都可以掏,山花燕不行,掏了会害瞎眼睛。我想,不掏它们,更不伤害它们,看看总可以吧!这样一想便伸手搬开石块,挖开墙土,将那几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拿出来圈在母亲筛面的箩里,玩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多亏大山花燕不在家,一点也不知道,否则会搬家的。

已经中午了,大人还没回来,我折腾了一阵有点累了,也饿了,便想找吃的。谁知翻遍整个碗橱和箱柜也没找到一点儿能吃的东西。最后在装粮食的大木箱子里找出了半布袋小米,约有二升多。我感觉这可能是全家最后一点余粮了。我好奇地盯着这二升小米想了一会儿,好几种力量互相缠绕争斗,此起彼伏,最后脑海里母亲蒸出的小米饭定格了整个画面:灿灿金黄,热气腾腾,漂涌着撩人的气息,吸了吸鼻子,仿佛还闻到了诱人的香味。终于一个大胆的念头定了下来:做饭!一来我自己有了午饭,二来等大人回来就能吃上现成的,就像往常协助母亲干各种家务活一样,说不定还会得到表扬;刚才的一通胡折腾就是被察觉了,也可以将功补过了。想好了就干!于是我想象着母亲做饭的情形,将半袋小米一股脑儿倒进大锅里,拿葫芦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倒在锅里,看看水没过了米,便去东墙根鸡窝北边柴棚里搬了一大抱平时母亲留着连雨天时烧的干柴,统统放进灶膛里,划火柴将大灶点着,任它生米煮成熟饭。然后跑到院里斜靠在石磨旁边的大石头上,眯起眼睛晒太阳,迷迷糊糊地做起了黄粱美梦。

阳光炽烈地洒在园子里的菜畦上,几只蜜蜂围着一架豌豆上紫红色的小花嘤嘤飞舞。两只白色的蝴蝶从西边院墙飘然而来,缠绕盘旋,飞过院里那棵高高的槟子树,停也不停,径直越过东墙飞到邻家去了。朦胧中,我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丝糊味,开始还以为是在做梦,悠然不为所动,睁大眼睛看到烟囱在冒烟,猛然想到了锅里的米,“腾”一声站起来,冲到灶边,揭开锅盖,一股黑烟轰地一下涌了出来,锅里一滴水也没了,可怜半锅米已糊了大半。我脑袋“轰”地一声,感觉一片空白,呆呆若木头,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哥哥姐姐回来了,惊诧、愤怒、讨伐一齐向我倾泻;母亲回来了,嗔、怨、忧、惧之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又往锅里添了几瓢水,继续煮那半锅没熟的糊米。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各自发表对我的处罚意见并等着父亲回来裁决,迎接着一场家庭风暴的来临。最难过的是母亲,今后几天到哪里借粮的事情又摆到了眼前。根据以往的经验,父亲的怨气也会发泄到她身上。而且依父亲的脾气,对我的一顿毒打在所难免,打我母亲更心疼。我深知祸闯得不小,却感到有些委屈,冷静下来,还有些理直气壮,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我心里想,毕竟是要给大人做饭,让大人高兴!大不了,还是跑,像以往一样跑出去不回来,让他们漫山遍野地找。

在焦急和等待中,父亲终于回来了,谁知他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听完母亲讲述原委,父亲的态度异常平静,母亲揭开锅让他看,他瞟了一眼糊饭,反而赞许地说了一句:“这么大一丁点儿,还学会做饭了!”我壮着胆,抬头看了一眼他那张一向威严冷峻的脸,竟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淡淡的,浅浅的,很多东西都在里面。

似乎,我心里想的,父亲都懂……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心里想的,我至今还不是全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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