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冬,日寇侵占苏州后,由太湖乘快艇开始进犯宜兴。18岁的父亲尹瘦石,在得知日寇已登陆太湖西岸,距家乡周铁桥仅有几里地时,召集几个同学汇聚于镇中古银杏树下,经共同商议,决定即刻离家出走奔赴汉口。自此,父亲告别故乡一去13年,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年,父亲才回故乡省亲。 时光荏苒,经历了种种生命坎坷的父亲,于古稀之年回到宜兴。安顿下来后,父亲便若有所思地乘车直奔周铁老家,来到故乡古银杏树下。深情地仰望着留存着自己童年身影,见证着自己在抗日烽火中背井离乡的古银杏,思绪绵绵地围着古树默默踱着步。许久才停下脚步,坐在城隍庙的台阶上,静静地望着古银杏沉思着,然后拿出速写本,对着古银杏画下多幅速写。又登上附近的民居楼,凭栏仔细观察着古银杏的枝干细节,再画下几幅速写后才离去。 回京后,父亲便根据速写,将故乡古银杏绘制成一幅枝干苍劲、满树金黄的水墨画《乡情》。画完后,父亲又充满深情地在画上题写下一段文字:“吾乡宜兴周铁桥古银杏,故老相传孙仲谋为阳羡长,其母手植树可五六围荫铺亩余,历千七八百年,今犹苍郁葱茏灿烂夺目,槎枒虬曲如群龙欲上腾之状,湖上遥望如华盖。丙寅秋归里,图稿携京,今始写之,戊辰春三月瘦石并记。” 在即将迎来父亲诞辰105周年之际,我也回到了周铁老家。如今的周铁古镇,已是一派现代都市风貌。宽阔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店铺,鳞次栉比的楼宇,彻底改变了古镇的历史天际线。然而,步入到古镇深处,曾经人来人往繁华喧闹的十字街,此刻竟静谧地聆听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声。原本熙来攘往船只交错,承担着古镇交通命脉的横塘河,此刻也水波平静地默默流淌着,古韵悠长地沉浸在历史记忆中。当年人声鼎沸的古镇,如今竟像一位阅尽繁华的沧桑老人,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陌生世界。历经百年风华岁月的古镇,虽不改初衷地固守在原地,但已被周围凌然崛起的现代化建筑所遮蔽,成为古老记忆的历史遗存。 走过落满沧桑的古镇石板路,脚下石块缝隙间,似依然低回着历史的回音。矗立在古镇的古石坊,虽已落满岁月尘垢,残损斑驳的字迹,却依旧自豪地昭示着古镇的历史辉煌…… 站在穿镇而过注入太湖的横塘河周铁古桥上,偶尔荡来一条船,泛起的层层涟漪,不禁使我回忆起当年回乡的往事。记得20世纪70年代回乡时,从无锡下了火车,需乘船从水路才能回到周铁老家。当时的木质客船非常简陋,由一艘机动船拖曳着,慢吞吞地悠然行进在两岸盛开着油菜花的河道中,仿佛行驶在黄金水道中。一声低沉的汽笛响起,探头远望,当看到那棵古银杏树冠时,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暖意——到家喽! 由此联想到,父亲当年告别家乡,颠沛流离在抗战烽火中,这株古银杏,也一定成为时时温暖父亲内心的故乡象征。要知道,这棵穿越千年岁月的古银杏,在历史时空中,不仅目睹过南宋词人蒋捷沉吟于树下的身影,同时还是第一位聆听到蒋捷诗句“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的“读者”。同时,这株古银杏还曾远眺过岳飞、岳云父子精忠报国奋战沙场的历史云烟……由此这株穿越千年历史风云的古银杏,不仅成为历史的见证人,而且还在漫漫历史时空中,以独立不群的高耸树冠,成为从太湖捕鱼归来渔船的温馨“航标”。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这株古银杏就像是一位世纪老人,默默无声地坚守在这里,望尽人间社会历史变迁的同时,将人间历史,公正地铭刻在苍劲的年轮中。故此,古稀之年的父亲,睹物思人地联想起自己,当年也是面对这株千年古银杏,毅然告别故乡,由此走向了以画笔为枪,激励国人抗战的绘画生涯。当年,已入暮年的父亲,沉浸在回忆中,将这株古银杏描绘下来,以此作为感念故土养育之恩的象征,同时将其视为自己走向艺术人生的起点。 1992年秋季的一天,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事情要与我谈一下。我即刻赶回家,见父亲正在书房里整理着自己的书画作品。见到我后,父亲平静地说:“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我的一个决定,也想听听你的看法……”我一脸疑惑地望着父亲,不知父亲有什么重要的决定,竟如此郑重地要与我面谈。我静静地望着父亲,等待着。父亲沉吟片刻后对我说:“我决定将毕生的代表作和重要收藏,无偿捐赠给家乡宜兴。”说完后,父亲静静地望着我,等待着我的表态。我望着父亲,一时感觉有些突然,但看父亲的面部表情,知道此事已是父亲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联想到近些年,父亲回故乡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起来。人老了思念故乡,本是正常心理。然仔细回想,忽然记起在几个月前的一天我回家时,见父亲正在整理自己的书画作品。然而,见父亲在整理过程中,将不满意的书画作品挑出来,毅然丢进旁边的一个水盆中,将其化为纸浆……现在想来,父亲早在那时已经在为捐赠书画做着准备了。今天叫我来,只不过是正式告诉我他的这一决定。 我深情地望着父亲,想了想说出了我的想法:“您在抗战全面爆发后便离开了故乡,一去十几年。您的艺术无疑是在抗战烽火中走向成熟的。您在各个时期创作的绘画作品,不仅构成了您的生命足迹,同时也以绘画构成了您的人生辉煌。如果能将您的绘画作品完整地保存在故乡,子孙后代将永远能见到您鲜活的绘画人生,这无疑是最好的保存方式……”父亲听了我的话,静静望着我欣慰地笑了。 这次谈话后,父亲便与宜兴市政府签下了捐赠协议,将自己毕生创作的书画代表作与重要收藏,无偿地捐献给了故乡宜兴,并郑重地作了法律公证,规定所捐赠的书画作品和收藏永久地保存在故乡宜兴。 1997年秋,父亲经检查发现了肺部肿瘤住进了北京医院。我每天下班后,到医院陪护父亲过夜。由于肿瘤已至晚期,高龄体弱的父亲,已承受不了手术,只能以保守治疗延长生命。弥留之际的父亲,因病痛夜间睡不好觉,为转移病痛,父亲便与我在黑暗中聊天。一天夜间,父亲忽然深情地对我讲起我不曾知道的一件往事,我在3岁时曾经走失过…… 1957年父亲从内蒙古文联主席任上,调到刚成立的中国国画院任副秘书长。一家人来到北京后,暂住在北京东四什锦花园的内蒙古驻京办事处。在皎洁的月光中,父亲靠在病床上,仰望着屋顶回忆道:“那天下午忽然发现你不见了,一家人心急如焚地分头去找你。我也循着马路一路巡视着找你,当走到东四时,远远地见一辆报废的卡车驾驶室中,似有人影在晃动。走近一看,见你坐在驾驶室里正兴高采烈地摆弄着方向盘……”我默默聆听着父亲的回忆,才知道平时不苟言笑,整日埋头于读书、看报、绘画的父亲,在其内心深处,原来竟如此柔情地保存着我小时的调皮记忆。 此后不久的一天,我走进父亲的病房,见父亲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电视。见到我后,父亲用手指着电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一看电视屏幕明白了,此时电视上正在播放着由我参与编剧的电视剧《滑板少年》,见父亲高兴的表情,我内心很欣慰。 在父亲弥留之际的一天晚上,由于病情加重,父亲要靠药物才能缓解病痛。从昏睡中醒来的父亲,深情地对我说:“我少小离家,一去多年。这些年虽为家乡做了一些事情,但如今病魔缠身,已不能再为家乡做什么事了。你现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以后尽量多为家乡做些事情……” 1998年4月14日,父亲溘然长逝。依照父亲生前的遗嘱,我护送父亲的骨灰回到宜兴,登上了举行父亲骨灰抛撒仪式的轮船,到达湖中心时,当我捧起父亲骨灰的那一刻,感觉手中的骨灰依然留存着父亲的体温。在低回的汽笛声中,我将父亲的骨灰撒向故乡浩瀚的太湖,只见父亲洁白的骨灰,在风中飘落到湖面上,即刻便溶化在了养育父亲的湖水中…… 在父亲离去的岁月中,我先后邀请了全国各地的多位著名作家、艺术家来到宜兴采风创作。与此同时,我牢记着父亲的生前嘱托,饱含深情地为家乡写下了《古今宜兴》《文邦宜兴》《紫砂宜兴》《竺山听雨》等多篇散文。 岁月无声,历史有痕。如今距父亲画下这幅《乡情》,又过去了35年。然而,这幅蕴藉着父亲一缕乡愁牵万里的绘画,如今与父亲生前捐赠的书画作品,静静地陈列在宜兴美术馆中。在漫漫岁月中,父亲对故乡的一片赤子之情,已化为了一种精神召唤,期待着更多的故乡才俊,奋发有为,坚定自信地走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