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两百年前的一个春天,住在五合庵的僧人良宽,来到新潟县的乡村化缘,看到一群孩子们在放风筝。孩子们拿出一张白纸,希望这位高僧,能写上几个字。放风筝,当然是有风最好,不然风筝怎么起飞呢。于是童心未泯的良宽,想都没想,写下了“天上大风”几个字。 这一细节,让我想起黄永玉笔下的弘一法师,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所写:年轻的序子在泉州开元寺摘花,一位老人站在树下问序子为什么要摘花,序子答说要拿回去写生、刻木刻。一来二往,序子知道这位老人就是弘一法师。法师知道少年喜欢艺术,允诺为序子写一张字,让他一周后来取。法师写下一张字: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当序子应约去取这张字的时候,法师已经过世。 类似的情形,也记录在黄福海《弘一法师与我》一文中,当他得知弘一法师圆寂,来到温陵养老院,为法师送行。最后一直在法师身边的妙莲,交给他一幅法师在病中所写的座右铭,就是那幅著名的《蕅益大师警训》。 这些事实,在叶青眼《千江印月集——一名纪弘一法师盛德》一文中得到印证。弘一法师在最后的大概十天中,几乎都在写字,“九月廿三日为道逢二老写大柱联”,“廿五复为学生写字”,“廿六日食量减去四分之三,又照常写字”,“廿八日叫莲师抵卧室写遗嘱”,“越至九月初一日上午,为黄福海居士写纪念册二本,下午写‘悲欣交集’四字交莲师”。如此密集写字,叶青眼给出的理由是弘一法师“示疾如无疾然”。我们知道,“悲欣交集”为弘一法师绝笔,就写在给黄福海的纪念册草稿纸的背面。因此可以说,书法是弘一法师最后的人生表达。 汉语世界中,关于良宽的材料非常有限。据徐延秋翻译的相马御风《良宽》一文,我们知道:良宽出生在一户姓山本的不一般的人家,18岁出家当了僧人,22岁成了大寺圆通寺高僧国仙禅师的弟子。在十几年的岁月中,他努力学习。他的学识渊博,擅长书法、作和歌和汉诗,全日本没有几个人比得上他。他的品行也十分高尚。因此只要他想,不论什么高的僧人职位都能够得到;不论什么寺庙都能进去。但是相反,他不希求这些东西。所以,他舍弃一切,回到五合庵中,以乞讨为生。有一首汉诗,表明了他这种志趣: 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 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 谁问迷悟迹,何知名利尘。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他出家,是为了抛却世俗的牵绊,他离开宗门,同样是摆脱缠绕他的那种“迷悟”。这在柳田圣山的《沙门良宽》一书中,有很好的解释。他认为良宽“了解了宗门的现状之后,师父的期待就成了他的沉重负担。他反省自己的能力,并且觉察到天生的本分。他觉得这件事非我力所能及。这不是懦弱的逃避,也不是谦逊的意思,而是冷静的反省……拒绝是真正的许诺,许诺并不是真正的许诺。绝法才是传法,传法就在于绝法”。所以,两次离开,两次放弃,可以说这才是一个沙门良宽的诞生。 良宽以五合庵为家,不要别人的供养,到各村化缘,同村民交朋友,赢得大家的尊敬。他非常有童心,对儿童、花草、昆虫有爱心,甚至成了一个童谣作家,写了《手球》《斗草》等汉诗。他并不以书法家自许。他留下的字迹,要么是诗稿,要么是一些对于别人施舍的感谢,都是与日常生活相关的日常书写。因此可以说,这就是“天上大风”的书写背景。人们知道他喜欢跟孩子们玩耍,所以就通过孩子,得到他的字迹。他是那么朴实无华,富有童真和爱心。 良宽平生最不喜欢诗人的诗、书法家的字、厨师做的菜。所以我们看到良宽这张“天上大风”,也就不难理解。它好就好在,不像书法家的字。无论内行还是外行,都写不出这个效果。它松弛、平淡,甚至有一点点稚拙,用最简单的方式,为放风筝的孩子们,写了一张孩子都能理解的字。无意中,它成了良宽的代表作,因为这样的字迹,浸透了良宽一生的领悟。通过这件字迹,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个枯寂的僧人,内心却充满爱。这跟站在树下、笑眯眯看着序子摘花的弘一法师形象是一致的。 关于弘一法师的出家,他有一篇自述《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他以为夏丏尊的一句话“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曾打动了他,说这是后来出家的远因。而后来他“到虎跑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欢喜吃”。他自己归结为这“是我出家的近因”。最终“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夏丏尊也曾写过一篇《弘一法师之出家》,文章最后说:“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愿使然,而且都是希有的福德,正应代他欢喜,代众生欢喜,觉得以前对他不安,对他负责任,不但是自寻烦恼,而且是一种憯安了。”尤其当他看到朋友“作苦修行或听到他有疾病的时候”,“一向为这责任之感所苦”。其实对于这一点,曾在张文江老师的客厅听他讲起,他也曾听老辈人谈起,说是弘一法师出家后,有过动摇,后来征询马一浮的意见,他建议弘一法师不必再还俗。这也印证了后来弘一法师云游四方、作一个行脚僧的选择。他不但避世人,也避僧界。所以,在浙东上虞、慈溪,闽南厦、漳、泉,很多地方都有弘一法师的遗迹,也因此才有了少年序子遇到弘一法师的一幕。 良宽的字迹,我们翻阅《日本古代书法经典》良宽那一册,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从经典中来,比如他的《古诗屏风》,比如《生涯懒立身》轴,我们明显可以看到怀素《自叙帖》的影子,线条凝练,从容不迫,有很好的控制力。它是那么淡雅,又同时那么激越。大开大合,具备很强的抒情性。因此无论从技法上,还是从最终的呈现效果来看,都已是一位技术超群的书法家。 同时又有一部分字迹,是那么率性,比如诗稿《香积山中》《题峨眉山下桥》,是完全放弃技法的,放弃那些经典原则,完全不像是书法家所为,倒像是不会写字的儿童所为,一派天真无邪。这也正合了良宽否定书法家身份、厌恶书法家字的观点。“天上大风”正是这种抛却所有羁绊的表达,他不需要技法,甚至不需要书法,他就是一个“人”在写字,凭着“人”的本能,留下这样的字迹。恢复到“人”的本来面目,它恰恰就是最动人的。 其实,清人赵之谦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他在稿本《章安杂说》中说:“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故书以不学书、不能书者为最工。”沙孟海认为他“如此大唱高调,简直是狂人狂语”。这话对良宽来说,倒是就像他那种写法的一条注解。赵之谦本人似乎没能有这方面的实践,他谨守一位书法家的本分,最大的贡献,是把魏碑这种棱角分明、粗率甚至粗野的字体,写得柔美、漂亮,且流动感十足。有兴趣的,不妨到浙江美术馆看看“朗姿玉畅——赵之谦特展”。沙孟海还说:“绍兴还有一位徐生翁,写‘孩儿体’很出名。”他认为“赵是理想,徐是实践”。那么要我说,做得更为彻底的,应该是赵之谦的日本前辈良宽(他死于赵之谦出生后的两年)。 那日在泉州,我们在序子遇到弘一法师的开元寺,看到他的纪念馆。弘一法师是那么多才多艺,油画、歌曲、戏剧等等很多方面,都走在了潮流前端。甚至像“长亭外,古道边”,到了人人传唱的程度。但是在出家后,他抛却了所有艺术,唯独还保留书法。他在晚年一次题为“谈写字的方法”讲演时说:“作为弘法的一种工具,也不是无益……我觉得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艺术,在于从学佛法中得来。” 所以我们看弘一法师的字,明显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出家前的字,得力于《张猛龙碑》,是晚清一流的碑派书法;一类是出家后的写经,马一浮评曰:“晚岁离尘,刊锋落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中当为逸品。”其实这种变化主要来自于印光法师的启发。印光在一封信中对弘一法师说:“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弘一法师对自己的碑派写法,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去除棱角,字形瘦长,给人以“一味恬静”的感觉。比如为纪念其父百二十周年冥寿所书的《佛说阿弥陀经》十六条屏,就是这种典型字体。我们可以猜想弘一法师那份虔诚,甚至执著的书写心情。他作为“弘法工具”的书写,正是这类字体,为大家所熟知。但我以为,这并非他最放松的状态,总有那么一点点拘谨,或许是因为虔诚所致。他最放松的状态,恰恰出现在“书札体格”中,早期还略有碑意,越到晚期,就越放松,甚至越来越与他的写经字体趋同,比如他写给夏丏尊、刘质平的遗偈就是这种效果,给人以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前段时间,弘一法师圆寂前三日所书的绝笔“悲欣交集”,恰巧在中国美术馆展出,观者如云,人们都说,没想到它那么小,那么几个字,却那么动人心魄。按世人的想象,一位高僧到了最后的时日,他该是坦然面对、平静如水的,应该像他写给故友的遗偈所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但弘一法师给出的答案却是“悲欣交集”,他似乎预见了自己,在给妙莲的遗嘱中他说:“若见予眼中流泪,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误会。”我们很难去揣测他悲什么,喜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可以感知他“在面临死亡极限那一刻,他还是带着一颗敏感的心,人生种种往事涌上心头,带着情感的震颤”(熊秉明语)。 在一次《南闽十年之梦影》的演讲中,弘一法师反问“出家人何以不是人?”“我们都得反省一下。”面对真迹,我们更能感受到弘一法师作为一个“人”的情感,一种生命的律动,这个字是有活力、会呼吸的,我们能感受到这种生命感。“悲欣交集”概括了他一生经历,凝聚了他所有的情感,它是弘一法师书法与人生的舍利子。这种感情的凝聚,就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轼《黄州寒食帖》一样,正是书法最大的魅力所在。 那天在泉州的傍晚时分,我们来到承天寺的弘一法师化身处。有姑娘戴着簪花女的头饰在墙边拍照,看晚霞打在墙上、洒向女孩的脸庞,泛着金光,是那样好看。就像弘一法师曾预见的一样,“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我想这样的人间景象,正是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良宽的“天上大风”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