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作为太行山中的长治人,总是要告诉人家,家乡有太行山的雄浑,有浊漳河的浩荡;有炎帝神农氏“尝百草、得五谷、教民耕种”的悠久历史,有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的古老文化;有八路军故乡的经典红,有太行山大峡谷的天然绿;有多达72处国宝单位的古老厚重,有高铁机场直通四面八方的现代。 一 玩高兴了,看惊艳了,吃什么?这个时候,长治人似乎总有一些自卑徘徊在内心。怎么说呢?长治有山,却并没有稀罕的野味;长治有河,却并没有品牌的鱼虾。 记得小时候有孩子捞鱼,路过的大人们总要训斥一番,“干什么!臭鱼烂虾!” 一直没明白,长治大部分地区的山里人为何要将鱼虾这样的美味称为臭鱼烂虾,挡在餐桌之外。小时候第一次吃鱼的场景清晰在眼前,在父亲工作的城市,在父亲极其耐心的引导下,小心翼翼吃过两块带鱼。带着惊喜的欣喜的兴奋的心情回乡,绘声绘色分享给小伙伴们时,他们却是一脸嫌弃又不屑。我最骄傲的那句“鱼的刺像一把梳子”还没有来得及出口,自尊与自信便洒了一地,碎了一地,也让我第一次丧失了有一位城市工作的爸爸惯有的优越感。 在孩子们眼里,鱼儿怎能抵得上一块面包的时尚与尊贵? 今天,那片土地上的大人孩子们都习惯了吃鱼,就是本地鲜嫩的水库鱼。然而面对远方客人“来到太行山吃什么”的期待眼神,长治人放开嗓门自信而豪气地喊出的,依旧是:小米啊! 是的,小米啊!来长治的人,哪个不是日日被小米喂养?小米稀饭,小米干饭,小米炒饭,小米和子饭……连本土人都数不过来,一粒粒金黄色的小米,到底能呈现多少种花样年华? 吃过小米的人很多,了解小米的人却不多。如果谁吃过小米,要去山中寻找小米,恐怕会失望而归。小米并不会以小米的形象出现在田地中。如果将小米比做一个孩子,它的母亲就是谷子。谷子脱壳,化身小米。 说到谷子,必得提五谷。古代,五谷指稻、黍、稷、麦、菽。稻,自然是水稻,脱壳后便是大米;黍,指黍米,长治地区俗称黄软米;稷,便是谷子,也就是小米;麦,为小麦;菽,是豆子。 五谷,似乎是平等的一家子,然而五谷中唯有稷被称为百谷之长,之后又演变为五谷之神。稷神啊,以华丽的形象统领着五谷,又与“社”代表的土神合称为社稷,成为国家的代称。 小小的小米,竟挑起国家的名号。一碗小米饭,是不是就不仅仅是一碗小米饭? 想来,这百谷之长的地位,必得经过一番竞选。小米何以华丽胜出?自然不是因为颜值,纯粹靠内涵。看《本草纲目》里的记载,“治反胃热痢,煮粥食益丹田、补虚损、开肠胃”。此后,一代代专家都有研究,小米味甘、咸,性凉,归脾、胃、肾经,具有益气补脾、和胃安神的功效。看上去无比朴素的一碗小米饭,实则功能强大,既养先天之本脾胃,又养后天之本肾脏。 小米之所以有对胃有很好的保护作用,是因为小米稀饭里的那一层“米油”。经常熬小米稀饭的人知道,熬成后表面会出现一层膜,这就是所谓的“米油”,具有保护胃黏膜的功效。 二 作为长治武乡人,我记事以来的第一餐饭,就是小米饭。而外地人口中的小米粥,我们家乡习惯叫小米稀饭,也叫米汤,以汤为主。据说在从前,向穷人施舍的粥合不合格,是要将筷子插入煮好的粥中而不倒。从这个意义上说,像焖大米饭那样焖出的干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粥。 在我的家乡,小米可做的家常饭大致分为小米稀饭、小米干饭、小米和子饭,以及小米捞饭(现在餐馆里的炒小米)。而小米稀饭是最基础的,也是家乡人日日必备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主食,必得配一碗小米稀饭。尤其是晚餐,如果不喝一碗小米稀饭,都无法入睡。这个习惯,已经是整个山西地区的习惯,甚至扩展到山西以外许多地方。 这片土地上出生的孩子们,第一餐小米饭之所以深得胃认同,当然是在那些还未记事的日子里,胃已经被小米饭冲刷得容不下别的记忆。 我出生后,母亲的奶水不足。为了不缺营养,母亲选出颗粒饱满的好小米,上锅蒸了,再将鸡蛋打入热腾腾的小米中搅拌均匀,用碾子细细碾碎,做成米粉装入罐中,吃时加一勺糖或蜂蜜调制。我的幼年时光,大多是这样的米粉与炼乳等交替替代奶水。多年以后母亲给我讲述磨制过程时,那黄黄的色泽,浓浓的香味,甜甜的味道依然冲击着我的味蕾。 当然,母亲这样调制的小米粉是精心的。大多数家庭,只一碗一碗的米汤,也能将一个个孩子养得胖胖的。比如大我一岁的小表姐,因为她的妈妈、我的姨姨给他生了弟弟,便有一段时间住在我家。印象中最清晰的画面,就是在黄昏时分,她乖巧地依偎在我奶奶怀里,一口一口喝着小米汤,一声一声喊着奶奶。 太行山中,可以替代母亲奶水的,唯有小米;从奶水到食物的过渡,唯有小米,没有之一。 三 小米,养完孩子养女人。山西尤其是长治地区的女人,坐月子在国内绝对讲究。与全国各地女性相比,山西女子很福气,很娇气。生完孩子一定要坐月子,要坐足月子。所谓坐月子,就是整整一个月不能下炕,不能开窗,甚至窗帘也要拉的严严实实的。有女人坐月子的屋子里,男人不能进(当然自家男人除外),外人也不能进,怕产妇受风,更怕陌生气息冒犯了新生儿。 那一个月里,产妇就这样被捂在屋里,还要用头巾将脑袋包严实,即便是大夏天也不能穿单衣,甚至连裤腿也要扎起来。 说来奇怪,一些女人腰腿或身体哪个部位有毛病,如果生完孩子好好坐一个月子,原有的病痛能彻底消除。相反,如果月子里没有按这样的方式“打对”,比如用凉水了,比如开门吹了风了,比如穿着单衣靠墙了,都会让身体落下毛病。 也因此,在我的家乡,月子里最忙的是婆婆。伺候月子的,大都是婆婆。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生弟弟那一年,我的两个婶婶也各自生下一个孩子。于是在那个院子里,奶奶小小的身影忙乱地在三个屋里穿梭着,真正是东家进西家出。那一年,我五岁,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年龄,除了这个门进那个门出看三个弟弟妹妹,就是跟在奶奶身后捣乱。奶奶一边打发我,一边一锅一锅熬“米汤”。一锅又一锅,有时稀,有时稠,熬给母亲与两个婶婶喝。 这米汤,就是产妇月子里的最佳营养品。小小的我有一天问母亲,只喝米汤不饿吗?母亲说不等饿就又要喝了呀。确实,月子里的女人绝不是一日三餐,半上午喝,半下午也喝,一早起来喝,临睡前还要喝。奶奶的答案则是,她们在坐月子,她们的牙也变得娇嫩,胃口也娇嫩,不用说肉了,就是面条也因为硬不能过早去咬。所以,她们只能喝米汤。 于是有一次,我拿着一个苹果,在母亲眼前啃过几口后,跑到大婶婶家,啃过几口后又跑进二婶婶家。现在想来,那时我算得上一个坏小孩,明明知道她们无法吃这些又硬又凉的东西,偏偏要去眼馋她们。最终自然是不讨人喜欢的,被她们一个个不耐烦地挥手:出去吃出去吃! 很多时候,我趴在二婶婶家炕头看她一碗一碗喝米汤。之所以在她家而不在自己家,是因为二婶婶家的女儿很轻,我的力量随时可以抱起她。而我的弟弟太胖,我便总是不去碰他。但是我愿意三个屋里轮流转,就是闻那相同的奶香,米香。 让人好奇的是,一碗一碗米汤喝下去,母亲和婶婶们的脸变得又白又胖。与外面的女人们相比,月子里的女人们脸色太好看了,比新娘子还白。 婴儿在过完一个仪式极其隆重的满月后,被亲戚朋友与全村人祝福后,便要跟着妈妈一起“回娘家”。满月过后,产妇便可以吃面条了。当娘的依然小心翼翼,给女儿专门和一块软软的面,再手工擀到几乎透明。浇面的西红柿鸡蛋调料,也必定要切的碎碎的,炖的软软的。当然,除了面条,大多数时候还是喝小米汤。在娘家这样养着,至少又是一个月。 记得很清楚的场景是,娘家来接坐完月子的女人时,仪式很隆重。这个时候,女人依然不能下地走,或者说坐在炕上一个月都不太会走路了,要坐在娘家哥哥或弟弟骑来的自行车上,婴儿也要由满月那天收到的最好看的婴儿被裹严实由专人抱着。女人依然穿得厚厚实实的,围巾包了头,只露出一张又白又胖的脸,笑着与婆家人告别。 那一年,我的奶奶每送走一个儿媳回娘家,总要扶着腰站在院边那棵桃树下长长松一口气。 后来还听到一个说法,谷子在古代还作为图腾出现,并且是妇女生殖力的象征。打开记忆搜索,确实如此。母亲和婶婶们生孩子,身下垫的就是厚厚的谷杆草。当初只以为是怕脏了被褥,实则还有一种讲究,那就是在谷草上生孩子为“坐草”,孩子降生为“落草”。而“坐草”,竟是一项神圣的图腾仪式。 若干年后,我在城市生完孩子,并没有按照家乡的风俗“坐月子”。加上婆家是东北人,并不讲究,早早便开始一只又一只吃鸡,还有各种菜,甚至水果。那是一个夏天,因为炎热更是一件单衣在身。以至于母亲来看我时着急地说,以后要落下毛病的。确实,缺少了坐月子的大环境,没有一个山西婆婆护着管着,洗一下手才不会费劲地去兑点热水呢。 可是多年后,我相信了老规矩的科学。我的一双手一到六七月天,手心便总痒痒。细想,那正是当年坐月子的季节。母亲听说后更坚持说,就是因为当时洗手用了凉水。 唉,我这土生土长的山西女人,还是小瞧了这代代流传下来的风俗。 当年坐月子,没注意穿衣,没注意用水,却坚持一个习惯,就是喝小米汤。与当年婶婶们不一样的是,每顿喝的米汤里面,都要加六七个煮鸡蛋。不是什么讲究,就是爱吃,每天这样吃至少两次,竟也吃不腻。多年以后想起,很是不可思议。都说鸡蛋每天吃一颗就够了,我当时的十几颗,营养岂不是太过剩?而之所以没有吃出问题,是不是小米饭的中和与护佑呢? 后来得知,小米之所以如此养人,是其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膳食纤维和维生素。女性在产后食用小米饭,不仅能快速补充体力,还不会积累脂肪。此外,小米熬出的饭里还含有铁、钾、硒等微量元素,对于产后缺铁性贫血也很有效果。 小米给人的惊喜,这些还不够。据科学检测,小米中所含氨基酸高达15种之多,而其中一种名为色氨酸的,更是妊娠期与产后妇女的营养补充剂,以及乳幼儿的特殊奶粉。就连小米的谷糠中,也包含17中氨基酸,是大米、玉米与小麦无比相比的。 古人智慧啊,他们早知道小米有如此多的功效。而我等何其有幸,生于太行山中这片遍布小米的土地上。 四 自神农“制耒耜,种五谷”始,小米护佑上党儿女走过风,走过雨,走过沧海桑田,走进抗日战争。 烽火四起。 小米愤起。 一队又一队中华儿女来了,来到这个八路军抗日根据地,从安徽,从四川,从河南,从河北……他们是八路军战士,也是远方的农家少年。他们衣着单薄,却铮铮铁骨。 太行山穷,太行山苦。可是,太行山人有爱。他们开仓取粮,他们省吃俭用,将金黄的小米做成饭,熬成汤。一碗一碗的米汤,成为八路军战士抗战年代最好的军粮。 并不富饶的这片土地上,突然多了那么多要吃饭的人。又是小米,唯有小米,挺身而出。顾不得秀姿容,没机会进粮仓。脱壳,熬汤,焖饭,米糠也要做窝头。 打仗的战士,吃小米饭;受伤的战士,喝小米粥;八路军的孩子,在太行奶娘的怀里喝小米汤。 一个又一个太行山中的老百姓,装起小米,挑起担子,跋山涉水,越过封锁线,冒着生命危险,为八路军战士送军粮。 军粮只送八路军,军粮绝不能给敌人。于是,一位20多岁的青年,为了一袋小米不落入日军之手,在敌人近身之前宁可解开袋口,将金灿灿的小米倒入滔滔浊漳河。河水懂他,一刻也不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将小米送到远处。而他,自然逃不过敌人的刀枪,以殷红的形象永远倒在大河旁。 而我的曾祖父,也是在一个日军前去扫荡的中午,在将家人全部送至安全地带后毅然决然返回家中,就为了灶台上那碗他还未喝下去的小米和子饭。逆风而返的途中,他内心是极度饥饿的侥幸;没想到的是,幸运回到灶台边的他却被敌人堵在屋中。那个时刻,他满可以告诉这群人,小米存放在哪里。手上刚刚端起的那碗和子饭,也可以满脸堆笑地递向敌人手里。可是,倔强的曾祖父没有这么做。他将手中一碗和子饭,一饮而尽,一粒米都不留。面对敌人关于八路军与小米的询问,他一声不吭。最终,我的曾祖父硬是被敌人一刀一刀扎遍周身。傍晚时分,他的身体出现在逃难回家的亲人面前时,“就像一块好好的布,上面破了很多窟窿”。 小米只养好人。一碗和子饭,也是家园的一部分。曾祖父,还有那位20多岁护送小米的年轻人,丢了一条命,却留下太行山中人该有的风骨与精神。 小米是粮,更是刀枪。 五 小米成长为小米,不易。 长治地区大多缺水,一代代人只能靠天吃饭。粮食种下,便眼巴巴盼下雨。当春天的一场小雨随着谷子下种而降下时,一村一村的人们欢欣鼓舞走出家门,张臂感谢上天。当年,爷爷的表达方式就是坐在院当中,一袋一袋抽旱烟。 小雨浇在身上,雨水滴在旱烟上。 湿淋淋的爷爷,一次一次重新点燃烟锅。面对一地火柴,面对不能下地白白浪费的一天,却春色满脸。 春秋两季,村子里还有一道不能不提的火热风景,便是那支送饭队伍。 湿润的土地,不仅生长谷苗,还有杂草。杂草与谷苗一起挤占领地,挤占雨水,挤占肥料。因此,谷苗生长到一定高度,锄谷就成为农人最紧要的活儿。锄谷,其实是除杂草。一行一行,一株一株,一锄一锄,铲掉杂草。没有了抢夺者,就只剩下的绿油油的谷苗尽情吸收,生长,密密麻麻结出一颗颗谷粒,一天天饱满,最终沉甸甸弯了腰。 谷子弯腰,农者欢笑。 迎来收割季。 无论是锄谷季,还是收割季,为了抢夺时间,男人们便连吃饭的时间也舍不得回家。于是村中一条一条小路上,早上,午间,便多了一队一队的送饭人群。女人,老人,或者孩子。 我家乡的村子里,不必多问,一家家早饭的锅里碗里,大多是小米汤里煮疙瘩。疙瘩是纯玉米面做成的像鞋底样的薄饼。但也有谷面煮疙瘩。谷面,该是谷子不脱壳磨成的面。但不知为什么,那时候谷面很少。因此家里偶尔做一顿谷面疙瘩,就成了稀罕物,比如我,平素吃两个玉米面疙瘩都一脸愁容,谷面疙瘩却一顿可以吃六个。早晨吃完还不够,晚间放学回家还要将剩下的放进炉火里烤,焦黄焦黄的烤谷面疙瘩,香啊,一吃又是六七个。我这个从小挑食的孙女,谷面疙瘩一度成为奶奶嘴里可以给别人讲述的“故事”。 那时候的春天,或秋天,早饭或午饭时,一块一块的地头就多了一群一群吃饭的人。送饭的坐着等,劳动的人就地坐下吃。有兴致时,上一块地头的人还要扯开嗓子,与下一块地头的人聊上一阵。 从春到秋,小米不负辛劳人。一穗穗谷子被运回打谷场,一粒粒谷子小山一样堆在打谷场上。一部分直接入仓,一部分脱壳。 谷子使命完成,小米盛装出场。 六 太行山的发展进程中,始终有小米的身影。 太行山人奋进的步伐里,始终有小米的力量支撑。 历史的车轮走到今天,小米在长治这片土地上依然是食物链中最顶端的光芒。 小米也如太行山中的人一样,在时代前行的车轮中奋力向前。今天更是不负重望,毅然挑起新时代的担当,勇闯大市场。当然,小米也如太行山中的人一样,实在,实用,实惠。近两年仅武乡一个县,每年通过网店销售的小米就达300多吨。 小米,以傲人的姿态走出长治,走出山西,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小米带出去的,是一片土地的荣光。 再回家乡,眼前一亮。休闲场合,有了小米茶,小米咖啡,小米酥,小米炒指;餐桌宴会,有了小米辽参,小米皮冻,小米牛肉,小米花馍……喝一口小米酒,就一口小米粥,任性的搭配里,有歌声从太行山飞过。 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放声歌唱…… 嗨—— 那是小米吗? 那不就是小米吗? 今天的太行山中,小米依旧以绝对的优势碾压了鱼虾,超越了小麦,擎起太行山中这杆食物大旗。 旌旗招展,迎风飘扬。 远道而来的朋友,敬您一碗小米饭! |